话说郑时听了张汶祥发急的话,翻起两眼望着张汶祥的脸,出神了半晌。才一把挽了张汶祥的手,走出花厅,到一处僻静所在,低声说道:“你以为这公文果是从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么?”
张汶祥惊问道:“难道公文也可以假造的吗?”
郑时叹道:“人心难测,你只想想:你我两人在四川的声名,究竟谁的大些?”
张汶祥道:“一切的事都是由我出面做的居多,知道我的人,自比知道二哥的多些。”
郑时道:“好吗,这公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你和老四都没有提起。老四到山东的时日比我久,何以四川总督就只知道有我呢?”
张汶祥道:“我心里也正是这们想,然则这公文毕竟是怎么来的呢?”
郑时仍是叹气摇头道:“人心难测,我不愿意说,说起来你也呕气,我更呕气。你的性子素来不能忍耐,甚至还要闹出很大的乱子来。”
张汶祥急的跺脚道:“二哥简直不把我当人了么?我跟二哥这们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干了不少的事,何时因性子不能忍耐闹过事?这几日我看二哥的神气,大异寻常,好像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样,我几次想问,都因二哥说旁的话岔开了。于今忽出了这桩意外的事,二哥还不肯对我实说,不是简直不把我当人吗?”
郑时握住张汶祥的手道:“你不用着急,我仔细思量,这事终不能不向你说,我悔当日不听你的话,胡乱娶了柳氏姊妹同来,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为马心仪这东西是一个人么?说出来你不可气忿,柳氏姊妹都被马心仪这禽兽奸通了。”
郑时说到这里,觉得张汶祥的手,已气得发起抖来,即接着劝道:“这事你就气死,也是白死了,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了,再商量对付罢。”
遂将那日在上房窗外所闻见的情形,继续述了一遍道:“像这样来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只因平生好色贪淫,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涂不计利害了。我受报是应该的,毫不怨恨。只可惜你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平时视女色如蛇蝎的,也为我牵累,呕此龌龊之气,我心里甚为不安。”
张汶祥道:“二哥何必说这样客气话。我仔细想来,倒不觉得呕气了,我与柳无仪名虽夫妇,实在和邻居差不多。我一则因他是柳儒卿的女,他不知道我是张汶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将来知道了,他念父仇,则夫妻成为仇敌,我送了性命还得遭人唾骂。若他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则这种妇人的天性凉薄可想,我如何能认他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这般配合的夫妻,万不能偕老,又何必玷污他的清白,以增加他忿恨之心呢?二则因我练的武艺,不宜近女色。当日为二哥与无非已结了不解之缘,使我不得不勉强迁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着皮肉。二哥前日既劝我那些言语,大约我对无仪的情形,也可以推测得几分了。原不过挂名的夫妻,管他贞节也好,不贞节也好,我越想越觉得犯不着呕气。还得劝二哥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思量将如何离开这禽兽下流之地。”
郑时点了点头道:“三弟真是个有为有守的人,愧我枉读诗书,自谓经纶满腹,真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这般操守,我不成了个瞎子吗?你当日在船上说的话,我不能听从,不是个聋子吗?我自从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见了那种禽兽行为之后,就无日不思量离开此地。只因一时想不出相安的去处,所以迟疑不能决。想不到马心仪就有今夜这番举动,他是这们一来,我倒不能悄悄的偷走了。”
张汶祥道:“原来的情形既是如此,那么淫贼今夜这番举动,其本意不待说便是打算借此将二哥和我撵跑,所以刚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来。我们到了今日,难道在此还有甚么留恋。只看二哥的意思,就是这们不顾而去呢?还是想警戒这淫贼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办。”
692郑时道:“警戒他的举动,尽可不必。这种不体面的事,我们极力掩饰,还恐掩饰不了,岂可再闹出些花样来,自己挑拨的给外人知道。我若不为想顾全这点儿体面,早已离开这里了。于今四川总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断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这里面实在情形的,绝不会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时悄悄的逃走,将来绿林中朋友,必骂我不是汉子,只顾自己贪生畏死,不顾结拜兄弟为难,没有义气。”
张汶祥忿然说道:“谁还认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做结拜兄弟。”
郑时道:“这却不然。你我心里尽可不认他,口里不能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并且我看世道人心坏到了这一步,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人生在世,没有趣味。我当日不杀他,反和他结义,并用种种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点儿力量,开你我一条上进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轰轰烈烈的干了半世,谁知一动了倚靠旁人的念头,就没有一件适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顺手,连心思都觉不如从前灵敏了。”
张汶祥道:“没有志气的人,每遇失意的时候,多喜说颓丧厌世的话,二哥怎么也说出这些话来了呢?依我看来,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决计走,就走他娘,管甚么人家骂不骂。绿林中人巴结官府想做官,就是应该挨骂的了,我因不愿意再与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见面,趁今夜悄悄的走了完事,且看他们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乐多久。”
郑时摇头道:“此时已是半夜,离天明不久了,待走向那里去。休说我不能和你一样穿檐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愿悄悄的偷走。你是与那公文无干的人,趁这时就走,倒是上策。”
张汶祥叹道:“我若肯撵下二哥,一个人逃走,岂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来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只好听凭二哥。”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得施星标的声音,二哥二哥的一路从里面叫了出来。郑时连忙答应。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厅,只见施星标一手擎烛,一手托着一包似乎很沉重的东西,愁眉不展的向郑时唉声说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忽然会有这们一回事。”
张汶祥接声叹了一口气,正待答话。郑时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紧捏了张汶祥一把,抢着答道:“公文虽是这们来,好在有大哥这般的靠山,还怕甚么。不过累得大哥为我的事麻烦担风险,我心里终觉有些不安罢了,于今是大哥教四弟来有甚么话说么?”
施星标一面将手中的包儿递给郑时,一面说道:“大哥口里虽不曾说甚么,只是我看他的脸色神气,也象很为二哥这事着急的样子。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给二哥的盘缠纹银二百两。大哥说,他还有要紧的话和二哥说,奈院里不便说话,教二哥且到鸿兴客栈里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装悄悄的前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