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就如同那会变脸的陈婆子,昨日还阳光普照,今日却阴雨萧萧。苏妁正在为能不去苏家找着理由,就瞧见一顶红色骄子远远靠近。
“三姑娘上轿吧,误了排舞的时辰就不好了!”
才刚一想到那陈婆子,她那万年冰窖般的声音就传了来。皱纹满布的脸遮在暗黄的纸伞下,平白添了几分阴沉。苏妁厌恶地撇了撇嘴,那苏老太婆果真想得周到,生怕自己不去苏家,还派心腹亲自来抓人了!
无奈,苏妁只得掀着裙摆走了过去。雨水滴滴嗒嗒尽数落了下来,苏妁两肩上的衣襟没多大会就湿了一片。而那陈婆子,只是冷漠地看着,举着伞未动一下。
对于这些,苏妁早已习惯。要是陈婆子殷勤地来为自己撑伞,她定会以为见鬼了!苏妁并不介意,只是故意大力地抖着衣服上的水花,看着水渍有些溅到了陈婆子身上,惹的她面色一变,却又不能发作,瞬间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才抬脚上了轿子。
记得以前,爹爹骑马,她跟娘亲坐轿子。往往马儿跑出去了老远,她们的轿子才慢悠悠地走出一小段。每当这时候,苏妁都会掀开帘子,朝着那奔驰在风中的一人一马,兴奋地大喊:“爹爹跟我换换,妁儿要骑马,爹爹来陪娘亲坐轿子!”
“妁儿休要胡闹!女孩子家家的,骑马成何体统?”夏毓媛将苏妁拉进怀里,有些生气。
苏妁有时候很不理解,为何安素男儿可以骑马打仗、上阵杀敌,女儿就只能舞文弄墨、弹曲跳舞?如若不是这“女风”如此盛行,她这个苏家女子的命运也许就不会如此。
轿子很快便在苏府门前停住,落地的瞬间,苏妁明显被轿夫故意颠了一下,她揉了揉发痛的屁股,踏进了雨里。
雨水如帘,模糊了她与苏府之间的视线。朦胧中,门匾上“安素女风”四个字也变得有些扭曲,在苏妁看来,极尽讽刺之意。
只怕到了苏妁这一代,这“女风之家”未必走得顺畅,至少她自认不会成为那颗为苏家肝脑涂地的棋子。那苏妧和苏妤呢?
一个清雅绝尘,一个倾国姿色,实则,又有多少命运掌于自己手里?
“怎么也不撑把伞,瞧这身淋的!”
苏妁才刚刚迈进苏府,就被一只手揽了过去,头上立刻就多了把纸伞,身旁贴上来一片温暖。苏妁只觉得喉间一紧,一股热流不由地冲上眼睑,她忙低头掩饰。
记忆里,那一抹翩翩如云的姿态渐渐地与这伞下的人影重合。
有一种人,她无论经过多少污尘洗染,也始终能保持自己的清澈风华。她明明并不强大,却总想要多管闲事,明明自己甩手可以活得更好,却总是拉着你不想你坠落。苏妁认为这种人就是假好心,能远则远,可却还是躲不开。
苏妧啊苏妧,你好好大小姐不当,好好舞不排,陪我站在这里淋雨作甚?!
“大小姐……”苏妁低着头,半天才细弱蚊蝇地吐出三个字。半年之后的相见,她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以何言语开场。
“妁儿,我的好妹妹,总算见着你了!”
平日里清润淡然的苏妧,此刻却变得热情似火,紧紧地将苏妁圈在怀里,摸着她那骨骼明晰的身体,脸上闪过痛色:“为何瘦成这样!”
苏妁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其实,从她爹爹苏汶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有好多问题再也无法找出答案。
“咳!”陈婆子重重的咳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狠狠剜了眼腻在苏妧怀里的苏妁,随即脸色一转,换上一阵笑意迎向苏妧,“语重心长”道:“大小姐身子弱,可别淋坏了!老夫人看今天天气不好,特意嘱咐老奴安排大小姐去竹帘居里排舞,还让三姑娘跟着一起!”
“我半年都未与三妹相见,今日又逢雨天,你且去回了老夫人,排舞暂停,我要与三妹好好叙叙!”苏妧依旧抱着苏妁,眼眉落在她的黑发上,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陈婆子一眼。
“大小姐,这恐怕不妥吧!难不成你要违背老夫人?还是你要亲自去跟老夫人告假?”陈婆子看苏妧丝毫不给她脸面,登时就怒从心中起,咬着牙冷冷斥道。
若不是顾及着苏妧是大太太的女儿,她才不会看她脸色!苏妤如此得宠见了她还面带七分笑的讨好,这个故作清高的苏妧,她早就看不顺眼了!要是能借此机会在老夫人那里奏上一笔,让她受点苦头,倒也甚好!
苏妁一直观察着陈婆子的脸色,看她由怒转笑,一脸奸险,就知道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忙从苏妧怀里挣开,站直了身子,头上的伞偏了偏,顺势流下来一片凉雨,她立刻就清醒了不少,说道“时辰不早了,大小姐还是跟我去排舞吧!老夫人这么安排定有她的想法,我们还是不要违背的好!”
“这……”苏妧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苏妁不停朝自己使眼色,眸子一暗,神采随着便黯淡了下去:“也好,排舞要紧。”
竹帘居,其实就是个竹屋。四周全是竹子砌成,密密实实,屋顶更是搭了足足两层厚的竹段,平日里供来苏家教学的老师小憩。今日早早就空了出来,空旷的屋子里只端坐着一位琴师。
竹子能隔断雨水却消不了湿热,穿着早就湿淋淋的衣衫,刚一走进这里,苏妁就顿感胸口阵阵恶心。
琴师冷冷瞥了眼进来的两人,微微低头,指尖轻动,几个音便在竹屋里飘荡起来。
“妁儿,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碍事,琴师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小姐还是先为苏妁舞上一段吧!我好熟悉一下!”苏妁看着那一直闷头抚琴的琴师,没来由的一阵气闷。
竹屋里除了琴师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外,没有其它的桌椅,所以苏妁只能直挺挺地站着,看向中央地上挥袖弄姿的苏妧。
苏妧今日穿着一袭淡紫色衣裙,袖摆宽大,随着她的一静一动如荷叶般摆动,映着周围那片片的绿,宛若青莲中飘起的仙子。
苏妧眉目清秀,平日里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清冷,性子淡淡,很少会表现得格外兴奋或者异常愤怒。她更像一个木人,好像任何事情都牵动不了多少情绪。可在绿竹间翩跹起舞的苏妧,此时的表情却无比的丰富,苏妁不由地心中一紧,如果说平日里的苏妧像一个鲜少有表情的木偶,那唯有跳舞时候的她才像是真正活着一样!
苏家妧女,舞可比仙。袖卷浮尘,城倾国倾。
苏妁嘴角微动,不由地说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