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多么强大,就有多么悲哀。
很多东西是人所不能控制的,纵使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天下第一,也奈何不了,生、老、病、死、离别、情深。人不过沧海中一粟,便是能够赢钱、赢权、赢心,却赢不了“命”。
天色渐暗,正是学子归家的时刻。故而,往日吵闹的桃李书院,现下已是一片寂静,颇有丝人去楼空的意味。无论是如何精美的物件,若是去了人气,终不过是件死物。
夫子们均已下课归家,桃李书院的后院,各家具是炊烟升起。而唯独孙夫子家,冷冷清清,仅一盏孤灯,陪伴在夫子左右。
孙春霖,手捧着书,聚精会神的研读着,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宛如木雕般专注。天色越发的昏暗,光线不足使得书上的字,有些模糊不清。孙春霖手捧着书,向烛台倾斜,将书凑近烛台,便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没了动作。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可是孙春霖却岿然不动,竟是看的太入神,未曾听到。而屋外那人,怕也是知道他有这毛病,敲了半响,见无人应答,便自己打开门走了进来。
来人见孙春霖专注看书,并未起身相迎,便行至孙春霖身前,猛然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摔在桌上。这声音本不算大,但在四下安静的夜里,还是显得甚为突兀。
突然听到这声,孙春霖手抖了抖,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书放下,立马站起身,以手搀扶着来人,并讪笑道:“师娘,是春霖疏忽了。”
是了,来人便是孙春霖的师母——范氏,同时也是桃李书院院长的内眷,现今已是不惑之年的老人。
当初孙春霖父母双亡,走投无路之时,便投靠沈老爷子。沈老爷子见其亦有天分和灵气,便进谏其投于范先生门下学习。说来也巧,那时,范氏夫妇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本是悲恸之时,见孙春霖小小年纪便双亲皆亡,不免勾起恻隐之心。加之孙春霖人虽小,心思却活络,在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更是能分辨的出真情与假意。对于范氏夫妇,如同父母一般看待。
现今,孙春霖虽是一人独住,但师娘怕孙春霖,只顾着读书,误了吃饭,将身子拖垮。故与孙春霖约法三章,日落时,定要到范家,用过晚饭,才能回去看书。不然,当年远近闻名的母老虎,便是老了,也是让人忌惮三分。
来人虎着一张脸,并未言语,在孙春霖的搀扶下坐定,斜了眼孙春霖。见他站在自己身侧,搓着双手,一脸讪笑,竟跟小时候犯错时一个样。本要脱口而出的责备,却化作一声叹息,来人无奈道:“去,趁饭还热着,吃了再说。”
得了释放令,孙春霖两步化作一步,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见饭碟中有自己最爱吃的五花肉,抬头展颜一笑,继而低头开吃。别看孙夫子,博学多才,风流倜傥,吃起饭来的架势,活脱脱一土匪流氓。
少时生活拮据的那段时间,孙春霖为了能不被人看轻,便是粗重的体力活,也从不畏惧。瘦弱的身躯,凭着股硬气,却硬是比旁人做的更多。是而,吃饭时如同土匪一般,风卷云残。后来,随着薛将军在外打仗,更是被环境所迫,将这土匪般的吃饭样,养成了习惯。
范氏见孙春霖狼吞虎咽的模样,生怕他呛着。手撑着桌角,缓缓站起,向灶台走去。孙春霖见范氏起身,便将碗放下,欲起身搀扶。范氏回身瞪了他一眼,喝道:“坐着,好好吃饭,我去倒些水来。”
近十年相处下来,孙春霖自然十分了解范氏。范氏本就是要强的女人,现下若是执意上前帮忙,定会被范氏骂道头破血流。虽常被范氏教训,但在孙春霖心中,范氏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温柔女人。
当范氏端着水壶回来时,孙春霖已将饭菜清扫一空。范氏给孙春霖到了碗水,便原坐回到椅子上,扫了眼置于桌上的《孙子兵法》,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孙春霖,问道:“最近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闻言,孙春霖收拾碗筷的手一顿,略带疑惑的举目,见范氏示意桌上的书,便了然一笑,乖乖的答道:“近几日,我的学生正是分科之时,所以思虑有些重了。”
范氏听了,冷笑一声,挤兑道:“思虑过重?哼,莫要再我面前扯谎。这《孙子兵法》我见你,已看了有四日了,怕不是区区思虑过重吧。”
说来,孙春霖有一恶习,凡是心情低落或是摇摆不定时,必是要读这本书。且是万分认真的去研读,越是难过,读的时间便越长。似乎只有在读这本书时,孙春霖才能冷静理智下来。
范氏见孙春霖并未言语,便知自己八成是说对了,想来这小子,也不是会忧思那些事的人。范氏略加揣摩,轻声的问道:“可是李媒婆说的媒,不称你的心,惹你恼了?”
孙春霖本还疑惑,前些日子,怎会有媒婆找上门来,现下听到范氏这般轻声的问话,顿时明了。不禁笑答道:“原来,那李媒婆是师娘找来的,确实吓人一跳。”
范氏见孙春霖一副,满不在乎的笑意,顿时恼了。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孙春霖打了个哆嗦,厉声喝道:“你也近而立之年了,却仍未娶妻,可对的起早亡的爹娘,对的起你师父和我。怎么找人给你说媒,还是我错了不成?”说着说着,思及孙春霖的身世,铁娘子也不禁泪两行。
自己看大的这孩子,不仅自己看着万般好,便是旁人也是赞不绝口。却是个苦命的孩子,太令人心疼,惋惜。
这孩子本与商贾之女定下亲。女子虽出身商家,品性却是端庄,未曾想,这商人竟毁约,将女儿嫁于旁人。幸好上天垂帘,得将军赏识,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孙小子。本以为便是这孩子,幸福的开始,没成想,结婚没两年,未留下半子,薛小姐便病逝了。
孙春霖见范氏说到痛心处,潸然泪下。虽然自己对于过往不曾言悔,但现下见如自己母亲般的师娘,心疼他,替他哭,替他疼,一时间也是心情澎湃,两膝一软,便跪在范氏面前。
这一跪,确实吓到了范氏,忙去拉孙春霖的胳膊,想将他拉起来,而泪流的更凶了,范氏哽咽道:“孩子,这是作甚?快起来。”
孙春霖纹丝不动,低垂着头,并不言语,便只是跪着。
虽不曾言悔,并不是不悔。
看着为自己操心操劳的师父师母。被自己辜负,如蒙尘珍珠,失了风采的女子。孙春霖也会动摇,若是当初,自己能做另一番抉择,现下定能让二老享受到天伦之乐,让自己的孩子承欢与二老膝下,让所爱的女子光彩动人,笑容满面。
范氏伸手,将孙春霖揽在自己膝下,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便听孙春霖,嘶哑着嗓子,向范氏诉道:“师娘,我在集市上遇到王小姐,她看着并不好。”
孽缘呀,孽缘,范氏在心里暗叹道。
关于过往,孙春霖并不愿过多回忆。自小,孙春霖便知自已与同龄的孩子,不甚相同。当旁人牙牙学语时,他已是出口成诗。父亲狂喜的面庞,快意的神情,以及炫耀的行为,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纠缠着孙春霖的童年。
孙父出身普通农户之家,却不安于室,自命不凡,眼高手低,并不愿一辈子碌碌无为,只当一平凡的耕夫。孙父挣扎过,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只得拿起耕具,做起了本职,但是心里却是不甘于此。
后来喜得麟儿,偶然发现其有旷世之才,激动难耐。如同一生贫穷的人,忽然之间在临终,中了百万大奖,那定是极尽奢侈挥霍,誓要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而孙春霖对于孙父来说,就如同这临终前的百万大奖。
孙春霖,没有朋友,只有书本,读书变成唯一的宣泄。纵使孤独,但孙春霖从未怨恨过自己的不同,他唯一所拥有的便是这过人的天资。而那时他便是羽翼丰满的飞鹰,只等着成长之后,展翅翱翔。
现实生活,残酷的折断了幼鹰的羽翼,令原本属于天空高傲的飞鹰,只能仰头痴望,黯然神伤。所以当梦想成真的那一刻,翱翔在天空的快感,让飞鹰对天空产生了深深的眷恋。
而孙春霖在感受到,薛小姐暧昧的情愫时,便被这份眷恋冲昏了他的头脑。是的,他没有拒绝,虽然心中爱着,念着王家小姐,但对于薛小姐的示好半推半就。
温柔的薛小姐,端庄的大家闺秀,内里却是个娇弱小女孩。薛小姐虽也是才女,但对孙春霖,却是近乎盲从的仰慕和崇拜,这种感觉是孙春霖从未在,王家小姐那里感受到。
权势,臣服,迷人心智。旧爱如何,已是抛之脑后,哪抵得上,身居高位,黄金白银,怀中美人。
是以,孙春霖竟是不知,对于他攀高枝的传闻,在外界已是随处可闻。
正当孙春霖觉得人生惬意,官场得意时,王家小姐改嫁的消息,如当头一棒。直到这时,孙春霖才幡然醒悟,奈何木已成舟,已是回天乏术。
背信弃义,孙春霖对自己的作为深恶痛绝。一段时间以来,孙春霖意志消愁,时常喝的酩酊大醉,所见之人皆是摇头叹息,敬而远之。
唯有薛世雄将军,常宽慰孙春霖,并在仕途之上,仍是帮衬着他,并将女儿许配给他。在与薛小姐婚后,生活才步入正轨。是以,孙春霖对于薛小姐甚为感激。是而,对于薛小姐虽未能有男女之情,却也是甚为怜惜的。
从范夫子家走出来时,月色正好。胸口像压了快大石头,令人无法喘息。
不知是月色太过惆怅,还是这风蛊惑了人心。
孙春霖,拎着一壶酒,掩了自家房门,乘着月光,渐行渐远。
夜里,沈家人刚刚睡下。却突然传来敲门声,沈博冽将刚脱下的鞋子,又套回脚上,借着月光,点燃烛台。
商娴,撑起身子,语带睡意的喃喃道:“这么晚了,是谁呀?”
伸手挡着,沈博冽不让商娴起身,声音低沉道:“你睡,我去看看。”说着,便起身向院内走去。
暗自推测,能在这个时候登门的,怕只有自家小叔子——沈晏。商娴一个翻身坐起,若是沈晏,夫君定压不住自己脾气,要将他教育一番,还是自己跟出去看看,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