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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个城里的绝大多数中青年人一样,丁国昌这些年一直做着发财梦。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丁国昌都被梦中霎时暴富的狂喜笑醒。买股票买住了疯牛股,买体彩、买足彩中了五百万大奖,炒楼花炒出一个大花园,卖专利卖成了亿万富翁……林林总总现实中出现过的暴富故事,都在梦中的丁国昌身上重复发生过。现实呢?却无情得很。丁国昌一点也不乏参与精神,股龄有十年,彩龄和中国的彩票历史一般大小,小有斩获的幸运也遇到过,譬如逢到股市牛市赚个一、两千元,譬如买十期彩票中过一次末奖。但通算下来,丁国昌又像大多数的股民和彩民一样,只是为一个个一夜暴富的神话,贡献了一小撮可以赖以生长的尘土。因为有精打细算的妻子刘彩云领导着,因为有儿子丁伟的前途牵挂着,丁国昌又像这城市里绝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一样,只能算一个做暴富梦一族的票友,有闲钱有闲工夫时,跟着大众亮上一嗓子,多数的时间和多数的收入,都在应付着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事情。
丁国昌和刘彩云五年前也算下了海,在东阳街经营一个非处方药医药零售店。这两年小药店生意不错,虽没大富,日子也早步入小康了。丁国昌时常要对妻子说说这句豪言壮语:“各式各样的避孕套和那些有批文的壮阳药,已经能顾住全家的嘴了。卖管上三路的药,那就是咱富裕的希望。”刘彩云却有居安思危的眼光,这时候总要接一句:“你别吹,把东阳街的两家夜总会关了,把这一溜十几家发廊、洗头房封了,这些管下三路的东西,够不够你吸烟,还难说呢!在这么大的城市生活,动产不动产加一起没个百八十万,能踏实吗?”
因有百八十万这个远景目标勾引着,春节刚过,夫妻俩听说广州十袋一包的板蓝根冲剂卖到了一、两百块钱一包的消息后,头脑终于在同一时间发热,决定抢在广东流行的怪病在平阳流行前,把准备买商品房的五、六万块钱变成板蓝根冲剂,大赚它一把。留下一万块钱吃饭应急后,两人又觉得五万块本钱太少,又用已看上一处房子要交订金为由,从小妹丁美玲处借了五万元,通过药厂的关系,用十万元平价换回了几十箱板蓝根冲剂。谁成想这刮风都能传染的怪病没有吹过长江,甚至连湘江都没跨过,在岭南闹一阵儿就偃旗息鼓了。这下可把两口子都愁坏了。因这个决定由两人共同做出,都不好推卸责任,只好两人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才能渡过难关。可这么多板蓝根冲剂只拿来零售,十年八年也卖不完。急中生智,穷则思变,最后,两人想到了弄个医药二级批发权,挤进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希望能藉此绝处逢生,进而迈上一个新台阶。搞这个二级批发证,谈何容易。存折上余下的那点钱,只怕连一个关节都打不通。丁国昌一大早去见丁美玲,就是想说说这件事,看看妹妹能不能帮他把这张证很快拿下。
这时候,看见本市的常务副市长清晨七点从妹妹的房子里神秘地钻出来,丁国昌能不高兴吗?
丁国昌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先拨了一个电话:“姐夫,我是国昌。你车上有人没人?没人?太好了。我在滨河花园小区东入口和滨河大道交叉口,你快来接我回家。没有车撞我,也没人逃逸。大清早说这个多丧气!没有急事,我敢耽误你的生意吗?你要来了,也许三、两天你们几百个的哥闹了几个月没下文的事就解决了。对,我不是市长,可我说的不是大话。你快过来吧,我一年能用你几回车?好,我等你。”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又拨了个电话:“是嫂子吧?我哥没去厂里吧?没走?太好了。你让他上午请个假。扣工资?扣就扣吧。一个月不就那五、六百块钱。嫂子,你让我哥接。哥,这丁岚考高中的事,是不是你们家今年的头等大事?能顺顺利利考上四、七、九中,丁岚就算跨上全国一流名牌大学大门前的台阶了。这两年,失业的大学生有多少?可你们没听说过北大、清华的学生失业吧?你和嫂子都别出去,等着我。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了,妈爱去看河边公园的人跳舞、练剑,上午别让她去了。我要说是咱们家,我说的是大家的头等大事。万全姐夫一会儿来接我,他也参加。这么多年了,咱们一直没把他当外人。我挂了。”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踩,又弯腰把烟头拣起来,走几步扔进一个垃圾箱里,抬眼看看从高楼的缝隙里刚刚探出头的太阳,哼着地方戏的曲调,又拨了个号码:“老婆,是我。我连见都没见美玲……这时候没急事,我哪儿舍得乱打手机?没见到美玲,可我见到了更值得见的人物。老婆,我先不告诉你。反正是个天大的喜事。唉,你别挂,别为了几毛钱误了大事。好,我不啰嗦了。上午你别去药店了,反正小姐们也在睡觉,也没什么生意。好好,你别挂。你把姐叫上,马上到大哥家。对了,你一定要带上三、两百块钱。你别问了,带上就是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咱们合计的事,十有八、九成了。这要归功于我爹我妈教育有方,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从小就很团结。当然,大嫂和你这个三嫂也特别贤惠,前些年支持美玲上学都很积极……唉唉唉——”拿着手机看看,摇头喊,“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哪大哪小都不知道。不是高兴,我啰嗦,我跟你啰嗦个屁!”
不一会儿,尚万全开着红色富康出租车过来了,探头喊:“过来上车呀,摆什么谱呀你。怎么啦,买彩票中大奖啦?”
丁国昌小跑过来上了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比中大奖还要有价值的好事。在咱中国,钱是顶事了,可有时候钱又是孙子。在咱中国,名有时候也顶事,可有时候呢,虚名屁也不是。什么东西最顶事呢?权呗。美玲小时候,就挺有主见,可我还是没想到,她二十几岁就能悟透这个道理。你说在咱平阳,手里握有大权,什么事做不成?明星也当了,钱也不少拿……”
尚万全开着车道:“都说的什么呀!小孩子都懂的事,还用你总结?我家尚劲要竞选班长,这几天,天天拉我背演说词。也不想想你那一屋子板蓝根咋办,真服了你了。美玲要是知道你借钱是买板蓝根,还不气死了?别整天想着一口吃成胖子的美事,当心一口噎死你。亏得你的心还没大到要吃天,没借高利贷做这事。否则,这回你就死定了。我开了八、九年出租,房子不是早买了吗?”
两个人说着话,车进了河西的老城区。
丁家的大杂院地处平阳市的腹地。这地方被东、西、北三面大街两边的高楼围得密不透风了。像中国绝大多数大城市一样,平阳的市政方针,也是只发展道路、示范小区这样一些容易吸引人眼球的形象工程,眼下乃至未来三、五年,根本无暇也无力改造这些在大街上看不见的破败老城区。七折八弯的小街小巷里,到处能看到青砖红砖砌成的垃圾箱,空气里弥漫着老式公共厕所独有的正宗臊臭气。江阴街那些怀旧的老人们,这几年看了拔地而起的一片片小区,也都开始痛恨自己的生存环境了,没事聚在一起,谈的都是一个话题:何时这里才能拆迁,叹的都是一句话:咱江阴街没出大官呀。丁家的小闺女大学毕业进了电视台,时不时还能在电视上隔着个小桌子和市里的大领导说这说那,这让江阴街的老人们看到了希望。丁老太太也因此得到了街坊邻里特别的尊重。
八点半钟,除了上学的孩子,丁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在堂屋聚齐了。
尚万全站在门口踱着步,催道:“国昌,把你的原子弹放出来吧。我是要交份儿钱的人,没时间。”
大嫂也说话了:“三弟,我是计件拿钱,晚去早去无所谓,你哥如今可是车间主任了,又刚当了几天……”
刘彩云瞪了丈夫一眼,伸脚踢了丈夫一下:“鬼鬼祟祟的烦人,有屁你快放啊你。抱着电话你滔滔不绝……你快说呀!”
丁国昌于咳了几声:“这件事太重大了,所以我想让大家同时知道这个消息。咱们家的和睦,可是有名的……”
刘彩云恨恨地说:“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老太太沉着脸说:“三儿说的那是真话。你爹走得早,你们几个要是不抱团儿,不争气,你们能人模狗样活一家人?三儿说的有理。说吧,三儿。”
丁国昌端起大茶缸喝口茶,面露得意之色:“早上我找小四,她如今既是名人,又是大忙人,不好找。我还没上三楼,就看见一个戴礼帽、戴墨镜、穿黑风衣的男人从美玲的房子里出来了。”
几个全听得呆住了。
丁老太太哼了一声:“你看清楚了?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说!”
丁国昌看着母亲说道:“我当然看清楚了。如今是改革开放的时代,这谈恋爱,也没一定的章程,年轻人有的还试婚呢。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我也是跟踪他半天才认出来他是谁的。”
丁国泰大声叫一声:“你就直说了吧。”
丁国昌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咱们市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停下来,看看各位都很惊讶,又说:“所以我才说这是咱们家的大事情。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就这一个小妹,她的事咱们也不能不过问。美玲和张副市长,其实他也就是市长,他是常务副市长嘛,他们要真在谈恋爱,我想是不是请张副市长来看看咱妈?这事要是定下来了,丁岚上学啦,我办二级批发证啦,姐夫你们的劳资纠纷啦,也就不是个事了。用什么方式请张市长,咱们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点点头说:“我想起他的样子了,高高大大,不白不黑,头发不长,怪耐看的。下嘴唇厚,下嘴唇厚的人心底不坏。和昨晚跟他一起的王市长比,他不霸道。年纪看上去怕有四十多岁了。不过呢,男人大一点好,知道疼人。见,是应该见见,可人家忙得跟孙悟空一样,听人家的吧。三儿,他和四儿住一起的事,你们可别在外面乱说。风气嘛,是跟早年不一样了。可咱们家的大闺女,没过门就那个……哪怕他是王侯将相,说出去总不是个光彩事儿。”
刘彩云附和着:“还是妈想得周到。美玲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风声也不跟咱们透。妈,有了这层关系,说不定要不了两年,你就可以迁到电梯公寓住了。你想想,老城改造,先改哪一片,不就是市长们的一句话?咱们家的房子间数多,说不定能分好几套大房子呢。真是时来运转了,时来运转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尚万全说话了,“我这话可能不好听,可又不能不说。跑车跑了十来年,这世道人心的变化,我比你们见得多些。咱们这市长啦什么的大官,上任前老百姓谁知道他们是个什么人?这不像人家西方竞选上来的官,事先把肠子肚子都翻出来让大家伙看,这人是贪是清,有没有什么坏毛病,百姓选举前,早弄得门儿清了。这个张保国是不是有妻室儿女,你们谁知道?”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变脸了。这确实是个重要问题。
尚万全接着说:“你们想一下,这几年犯了事的高官,哪一个没有个情妇?胡长清有,李嘉廷有,******有,成克杰也有。这话呢,确实不该我这个外姓人说。老三说这张保国出美玲的门戴墨镜、戴礼帽,我看不是个好兆头。这要是正大光明谈恋爱,用得着化妆吗?”
丁美霞紧张地说:“咱们快点儿打听一下,看看张市长是不是离婚了,或者是就要离婚了。”
尚万全冷笑一声:“你找谁打听?你以为你是老几?你以为这是查电话号码呀?”
老太太用力一拍桌子:“脱裤子放屁!你们给四儿打个电话,叫她马上回来。我要问问清楚,这是唱的哪出戏!老丁家的女儿,决不能给人家做小!不能!你们快打呀!”
丁国昌掏出手机,抖着手指按着键盘,听了一会儿说:“关机了。”
老太太嘴里哼着,想了一会儿:“去把她找回来。要是真是谈对象,也要问她个小葱拌豆腐。要是这姓张的仗着头上有乌纱帽,霸占了小四儿,咱豁出命也要把他告倒。可要是丁家的闺女学坏犯贱,你们就把她的腿打断,关在家里养起来。丁家的闺女就是跟了皇上,那也要做正宫娘娘!”一巴掌拍下去,把茶缸拍到地上了。
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忙不迭地拥上前去,一个拣茶缸,一个擦拭老太太身上的茶水,一个又是给老太太捶背、又是捋着老太太的前胸给老太太顺气。
尚万全伸手扇了自己的脸:“臭嘴!妈,这都怪我,这本来好端端的……四儿不是个傻子,没弄清楚也不会走这一步。”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不怪你。明媒正娶的事,也要问个明白。你们别管我,找她去。”
丁国昌凑上去说:“妈,你消消气。这样吧。祸是我惹的,屁股我来擦。我买酒菜,晚上咱们吃个团圆饭,用这个名义叫美玲回来好不好?妈,人,我一定给你叫回来。”
老太太啧啧嘴叹了一声:“好吧。去吧。记着,嘴上都给我贴个封条。四儿一天没堂堂正正嫁过去,再好的一门亲,也不能像酒壶一样整天挂在嘴边上。小三儿,你得贴两张封条。”
丁国昌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一定贴五张封条。”
三家人无言地出了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刘彩云等丁国昌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剜了丈夫一眼:“就你爱上杆子,出风头!酒菜我出,说得灯草一样轻。你开的是小卖铺,不是银行!”
丁国昌叹道:“为了那半间房的板蓝根,咱们不出酒菜谁出?”
刘彩云忧心忡忡道:“那美玲和那个张……姓张的要是果真不清不楚呢?吃这顿饭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