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淡然一笑,说:“回过。我爸我妈正住在我用八十多万给他们买的小别墅里安度晚年呢。我妈给我打电话,总要说她在厂里的老姐妹们日子过得多惨,又说张家的闺女开始傍了大款、李家的儿媳做了兼职三陪女,说得我还挺有点成就感,看来我还成了个弄潮儿。我哥呢,八年前贪了八千块钱,东窗事发,被双开了。看在我小侄子的面上,五年前我借给他们三十万,让他们开了个摩托车修理厂。不管他们当年怎么待我,他们总跟我有血缘关系。挨了一刀,破了相,从此我对做那事兴趣大减,加上看相也不好了,因为那时我没去整容院,也就没从前那么撩拨人了,就想改个行做点别的。别的也不会干,就这行里规矩熟,一来二去就当了妈咪。法律我也懂,妈咪是组织者,进去了,弄不好不是掉脑袋也要把牢底坐穿。所以呢,我养活了父母,资助了我哥,我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亲戚邻居只知道我在外面做生意。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不在家门口做,也算是个行规吧。这事也不绝对,如今也快笑贫不笑娼了,也有人图省事吃窝边草。当然,这一行毕竟风险大,在家门口做,出了事家里也还有个救。”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多多叙述的现实还是大大超出了王思凡的想象,王思凡准备的采访题纲一点用都没有。母女俩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多多终于又想到了来这儿的目的,拍打着自己的头说:“你看我,一说就说冒了。这一段生意又出奇地好,我也不能常来,白天呢,你在工作,晚上呢,我又上班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吧。王老师,这样行不行,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说没用的话,你就喊我停住。”
王思凡说:“也好。总不能因为这事让你失业了。”
多多扭头对张怡说:“妹子,给我泡杯茶吧。咖啡这苦味儿,我还是不习惯。刚出道的时候,当陪酒女,为了多挣提成,为了解酒,我把咖啡当水喝,可能喝伤了吧。王老师,你问吧。”
王思凡说:“好。以前呢,人们都认为你们是被逼无奈才干了这一行,听说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了,请你说说:现在这方面的实情是个什么样?”
多多说:“刚才我说的都是风险,没说回报。这一行的回报可不低,无烟工厂嘛。最近这五、六年,十有八、九是自觉入行的。当然,这还要分个档次。小巷发廊妹与我们‘天地英雄’的小姐。是没法比的。在我们那里做的两、三百人,我看没有一个是被人逼的,从表情上也能看出来。我刚出道那会儿,姐妹们都有心理障碍,很少笑,看见客人走过来时总是低着头,像是做了贼。现在你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小姐还没进大厦,笑声就撑炸半条街。那些在外企每月拿七、八千的白领,也没她们趾高气扬。尤其是大家知道了白领在单位里还要受******,小姐们就更感到那个欣慰了。男人嘛,在哪儿都一个球样。有个段子叫《男人的四大理想》,段子说:家里有个做饭的,单位有个好看的,身边有个犯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我看还得给他们加上一条: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快餐店。据我多年的经验,这城里的男人们呢,十有六、七都到不同档次的快餐店吃过刺激和新鲜了。”
王思凡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如果多多说的是事实,现在中国城市里的男人,可真是病得不轻。男人真的是喜欢随地大小便的一种动物吗?愣怔一会儿,王思凡说:“多多,这一行,总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一般说来,干什么都有个目标。据我掌握的情况,小姐们的目标无非有两个,一个是挣一定数量的钱,然后回到老家开始新生活,一个是遇到一个好男人,嫁给他,或者当一段二奶……”
多多笑了起来:“王老师,你翻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二奶如今是没人当了。大奶呢,当成大奶的事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二奶为啥没人当了?一呢,是这世界上的大奶们都知道有二奶这么一档子事了,保卫家园的能力大为提高,根本不给二奶生出个孩子的时间。中国的男人嘛,女人如果没个孩子,特别是没个儿子做砝码,他们多数都是提了裤子就不认账的主儿。小姐们呢,也都看见了第一代二奶们的命运,也再不把这条路当成什么康庄大道。这麻秆遇到狼,两头一怕,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个买卖了。这几年人心是不是变得更硬更冷更黑了,我还是有点儿发言权的。为啥这两年小姐挨抢被杀的事儿多了起来呢,就是大家的心都变得更冷更硬更黑了。如今实行的是短期租赁制。我手下的姐妹们,要是哪个三、两个月没露面,便是短期把自己出租了。因为是短期租用,价码当然就要得高。价一喊高了,相处时,爷儿们总是觉得亏得慌,所以有那么三、两个月,也就散伙了。姐妹们呢,回来重操旧业。这男人们呢,一有空就去寻找新的猎物。王老师,如今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桃花扇》《长生殿》里那样的故事了,恐怕连杜十娘这样的事儿,也碰不上了。谁心里存着美好的一个盼,到头来伤的准是自己。那******就把别人当成地狱来看好了。虽说这******的鲜见了,我这当妈咪的抽头大增,可心中总是不自在。为啥?你说这男女间连点情火都擦不出了,干这一行和菜市场卖猪肉卖牛羊肉又有什么区别?读闲书记得一句话:悲剧比没有剧要好。这话不假。王老师,我是不是又跑题了?”
王思凡说:“没跑题。想不到你还有很多独到的见识。你说吧,随便说吧。”
多多有点得意地说:见识倒谈不上,不过是见得太多了。再说说我们的第二个理想——钱。这个理想倒是实在,至少它不会骗我们。它的坏处呢,也多,最坏的一点是让人上瘾。就说我吧。八年前,我的理想是存够五百万就收手。可三年前存够了五百万,我又食言了。为啥?一个呢,嫌五百万太少,五百万不就是足球彩票中一个特等奖嘛。我现在的目标又变成了八百万了。
“八百万?”张怡惊叫起来。
多多看看她,又回头对王思凡说:“当然这个数并不是每个姐妹都敢想的。闲书上说旧时这一行分九等,从书寓、长三一直到甜水妹和野鸡,挺有趣的。如今这一行恐怕也要分成九等。本钱加机缘,决定你在哪个等级内。我呢,爹妈给的本钱不错,机遇又好,一出道就在广州顶级地方干,后来到北京,再后来到平阳,都在最好的地方干。具体地方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规矩。如今虽说不是一个出名妓的时代,可弄潮儿还是有的。不瞒你说:我若是在北京那几家顶级地方做妈咪,凭我的本事,一年挣一百万,不难。平阳差一些,一年净落个六、七十万也不难。尤其是今年经济形势看好,价格还可以上个台阶。钱好挣,我三十六岁本命年就可以回家了。钱好挣,也是姐妹们不肯收手的原因。我手里有七、八张王牌,刚入行时,理想都是挣个三、五十万回去开个服装店,嫁个好老公。等挣到了三、五十万,理想都变了。这七、八个人,已经有三个在家乡办了企业,都让家里人打理着,自己又出山了。”
王思凡问:“具体的收入和开销,你能不能说说?她们受到恶劣势力的伤害,肯定与收入有关。”
多多说:“中低档的,我不大清楚,我就说说北京和咱平阳高档的吧。北京的坐台费是四百到五百,平阳是三百,妈咪的一份由客人出,也是这么多。这一时段的收入,要算合法收入吧,因为这些歌厅什么的,都有执照。每天我介绍出去三个小姐,我能收九百。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两、三点,总能介绍出去四、五个或五、六个。另一份是出台小姐事后给妈咪。北京小姐的出台费起价是一千五,咱平阳是一千,妈咪从中提三成。一晚上呢,介绍出去的小姐总有三、两个出台。所以,我说在平阳每月的毛收入应该有个七、八万。”
王思凡突然间对自己、对多多都生出了厌恶。一个妈咪坐在自己对面大谈生意经,自己竟还主动要求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陪听,设这样一局,不是吃错药了,又是什么?要命的是,眼前这个妈咪还在剥削妓女们,而她从前又做过多年受人剥削的妓女……复杂的心绪让王思凡理不清楚。好在她还明白一点:多多是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找到、好不容易才被撞上的自己今天的客人。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强笑着说:“多多,出台后的事,妈咪能知道吗?你就不怕出台的小姐赖账?”
“不会的,不会的。”多多赶紧说明,“行有行规。她要是不给钱,我只用跟其他妈咪说:某某不懂规矩,这样恁凭她貌若天仙,功夫一流,她也只能一晚又一晚地白坐大堂。因为中国最顶级的娱乐场所,采取的是分销而不是直销,小姐需要经妈咪的手才能见到客人。她坏了规矩,房租钱、打的钱、门票钱,都白扔了。如果她没按规矩穿裙子,还要买两张门票。全部是规矩。小腿长得怎么样,总得让客人看见吧。”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叫了一声,“哟,十一点半了,我得赶紧过去……”
王思凡的心情坏透了,拿出一个信封来,说:“多多,耽误了你的生意,这五百块钱你拿着,算是你的误工费吧。”
多多是何等敏感的人,马上冷笑了:“王老师,你这是在打我的脸。我看得出来,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种人……”
“多多,我……”王思凡忙要解释。
多多高声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们,特别是我这样当了****又当老鸨的人,在你们这些人眼里都是人渣,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的。我答应丰圆来见你,是想让她知道苦海无边。她是那么崇拜你,我想你的话她也许会听,这才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告诉你,王老师,我急着回去,不是要挣钱,是想阻止丰圆朝火坑里跳。”
张怡猛地叫起来:“你乱说!丰圆有男朋友……”
多多放肆地大笑起来:“小姑娘,你懂什么叫世道人心?她那个五十岁的老白马王子家有母夜叉,儿子二十五岁,女儿二十三岁了。我再告诉你,女大学生坐台出台,早不新鲜了,连男大学生坐台出台也不新鲜了。有多少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你不知道?我认识的小姐,有七个就是你们平阳大学的在校生!在学校,她们当然说自己找了一个有钱的意中人。她们能说自己在卖吗?我不希望清纯的郑丰圆成为第八个我认识的坐台女大学生。可她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为她妈治病。她的农民爹早死了,那个姓周的老王八蛋总在骗她,你说:她不走这条路她走哪条路?”
王思凡忙跑过去拉往多多:“多多姑娘,你也劝劝她吧。我会替你们说话的。”
“谢谢了。”多多的脸色和缓了许多,眼圈红红地说:“丰圆太像从前的我。她对姓周的已基本绝望。迈出坐台这一步太容易,可一旦迈出去,那就是一条不归路。”话音未落,拉开门跑了出去。
母女俩呆站了好一会儿,王思凡才想起来去把门关上。
张怡猛地扑进王思凡的怀里,“哇”地哭起来:“妈——,这,这也太黑暗了。”
王思凡抖着手捋着女儿的披肩长发,自责地说:“都是妈不好,不该让你参与这件事。我也没想到情况会有这样糟。小怡,来,来,坐下。你忘了,咱们这回的目的不就是看黑暗的吗?社会呢,就像矗立在阳光下的高楼,它肯定有阴影。妈选择的工作,就是不想让它的阴影藏污纳垢。你以后还是经常去跟你爸爸、你爷爷交流交流,让他们带你多看看大楼阳光的一面。看来我还有点儿叶公好龙。”
张怡擦掉眼泪:“妈,这不怪你。我说的黑暗,不是你说的那种黑暗。一进大学门坎,我就把郑丰圆当成了朋友,对她无话不说。可她呢?竟然一直在骗我。我是为这伤心流泪。妈,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帮她呢?”
王思凡沉默了一阵,之后缓慢沉重地说:“目前,你没有任何能力帮助她。你一没有自己挣来的钱资助她,二不能改变她的情感历史。人啊,只能自救。”
张怡痛心疾首地:“我真是个废人。但愿多多说的都是谎言。”
王思凡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自信过,老半天才对女儿嘟囔出一句:“好好学习吧。”
5
时光倒流十年,周海涛在平阳的民营企业家当中,正是一个弄潮的人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经营的猪饲料畅销全国,年销售额一度突破三亿元,他个人也成了平阳第一批千万元级的富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大河宾馆的套间里看着电视上重播的《平阳新闻》,看着当年的小兄弟殷德庆风光无限,周海涛心里很不是滋味。企业股票上市意味着什么,周海涛很清楚。
党的******、全国十届人大之后,中国将要诞生一批超级亿万富翁。可这个长长的名单里,不可能出现周海涛的名字了。
思前想后,周海涛认为自己这些年连走背运,要害问题是娶错了一个妻子,怪只怪自己当年没有长远眼光,贪图便利,用了刘文华的钱做启动资金,来开始自己的事业。怪只怪自己当年太迷恋妻子刘彩珠的勾魂本事,跟刘文华签了一纸协议,把自己的股份和刘彩珠的婚姻死死地捆在了一起。恨只恨小商贩出身的刘文华老谋深算,在刚刚有公证一说时,又把这份协议拿到公证处作了公证。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周海涛提出离婚,他只能净身出户,不能带走一分一毫财产。
这份紧箍咒箍住了春阳饲料的手脚,也箍住了周海涛的手脚。十年前,当春阳饲料如日中天的时候,周海涛发现妻子刘彩珠背地里竟养了一个小白脸,他第一次生出了离婚的念头。但他不想净身出户,于是采取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今朝有酒今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