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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平阳电视台《平阳新闻》节目播出了两条简短新闻。第一条是:我市市长王长河同志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平阳市市长职务,今天上午,市七届人大会议六次常委会接受了王长河同志的辞职请求。七届人大第六次会议决定,任命原平阳市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同志为平阳市代市长。王长河同志继续担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职务。第二条是:据悉,我市已出现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疫情。据不完全统计,我市已有确诊非典型性肺炎病例九例,疑似病例四十七例,死亡三例。本台从明天开始,将在《平阳新闻》节目,开设疫情信息栏目,报告本市当日非典型性肺炎疫情的最新信息,请各位观众注意收看。
播音员话音刚落,丁美玲和吴东就开始品头论足了。
丁美玲说:“为什么不叫引咎辞职?因身体原因辞去市长职务,含糊不清嘛。”
吴东附和着:“就是,就是。省第一人民医院今天转到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人,就有二十五人,怎么说只有九例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只打字幕,不出画面,也太不严肃了。哎,信息公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丁美玲说:“算了。毕竟有进步嘛。咱们的保国代市长,也有难言之隐,理解万岁吧。”
张春山说话了:“这话比较实在。省市领导用心良苦啊。你们想想,一个人冻僵了,怎样做才是最佳救护呢?用大火烤?会留下残疾。应该先用雪搓揉他的全身,让他自身造热系统完全恢复正常功能。然后,再给他穿上棉衣棉裤保暖。”
吴东说:“WHO的官员,恐怕不会满意吧?别的国家恐怕也不会满意。平阳的老百姓呢?我看也不会十分满意。”
张春山说:“平阳只是中国的一个省会城市。北京的‘非典’疫情全世界都在关注议论,那里也只有三十来例。当然,这个数字肯定不真实。你们想想,平阳要是突然报出一百多个‘非典’,会出现什么情况?”
丁美玲不假思索地说:“那肯定是震惊世界的大新闻?”
张春山点点头:“我们是想出个名儿呀,还是想把‘非典’治住?”
吴东说:“当然是治住‘非典’啦。”
张春山说:“所以,就要讲究个方式方法。现在就看北京以什么样的方式改变了。告诉你们吧,省里决定每天在市电视台公布疫情,已经冒了一定的风险。你们先不要管电视台报出的具体数字准不准。重要的是,我们平阳今天正式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非典’疫情。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从急性春季呼吸传染病到‘非典’,说明我们对疫情的认识,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你们两个应该搞一个系列采访方案,准备一些能给大家鼓劲的好节目。”
丁美玲眼睛一亮:“对呀!爸爸,我们先给你做一期专访吧。不管你怎么谦虚,事实上是你的一份万言书,融化了第一块坚冰。”
张春山连忙说:“不行不行。不是我谦虚,是现在公开宣传我做那点事儿,不合时宜。你们应该先考虑宣传朱全中为代表的医护人员。因为他们处在抗‘非典’的最前线。对老百姓来说:不管他是否得病,他最先想的,肯定是我们的医生和护士有没有战斗力,能不能在医院里战胜‘非典’。如果他们信任了医生和护士,他们的恐惧心理就能消解一大部分。其次,你们应该考虑宣传政府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还会采取哪些措施抗击‘非典’。我们的群众,对政府还是非常信任的。我记得前年,有一家公司在全国十个省会城市搞了这么一项民意调查,调查这十个城市市民对现任市长的支持率。那个调查结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个城市的市长,获得的最高支持率是百分之九十一,最低的支持率是百分之七十六。你们大概记得,‘九·一一’之后,美国总统布什的支持率创了新高时,也不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三……”
吴东举手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萨达姆的支持率号称百分之百,最低也有百分之九十九,你看看这伊拉克战争打的……”
丁美玲说:“小吴,你不能这样类比。在伊拉克,公民不支持萨达姆,小命儿都保不住。在咱们平阳,你不支持王长河或者保国当市长,他们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要是气量小一点,顶多让傅台给你穿双小鞋。我认为爸爸说的有道理。哎,爸爸,咱们的王长河市长,支持率是多少?”
张春山说:“公布的那个调查报告,没说哪个市长的支持率是多少。我想,王长河获得的支持率,肯定能排在前几位。前年,雁岭河综合治理工程完工了,失业率也降了下来,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也从前几年的每月一人一百五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八十元,人均居住面积也增加了零点五个平方米,全市税收也增加了二十五亿八千万。王长河的市长当得不错,他的支持率肯定不低。”
吴东挠着头笑着:“张伯伯,你长的那不叫人脑,也不叫电脑,脑袋里长的是一台超高速计算机。你怎么能记住那么多数字呢?”
张春山解释说:“你看问题变得全面了,就能记住很多数字了。从上面我讲的数字,可以充分说明,我们的政府是绝大多数群众很信赖的政府。你们能及时把政府抗‘非典’的政策、方法宣传出去,老百姓的心里就有底了。美玲,你应该做点准备,做一期专访保国的节目。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的有些节目,做得不错。凤凰台的《鲁豫有约》、阳光台的《****访谈》也可以借鉴。你一定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向保国提问题,问题可以提得尖锐一些。”
吴东说:“美玲,你还不快点拿笔记下来!”
丁美玲坐着不动,得意地说:“本人一向信任自己的记忆力。何况,这么好的老师就住在我隔壁,随时都可以过去讨教。”突然站起来说,“应该早点给老师加点水。爸爸,你可别关了话匣子。”过去给张春山的杯子里加开水。
张春山笑道:“就给这么点小恩小惠呀?不过,我这话匣子真关不住了。第三,要重视宣传科研上的最新进展。WHO已经确认冠状病毒是SARS的元凶,老百姓肯定会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平阳医科大学病毒研究所已经得到了三个死者的肺部切片,研究工作也可以开展了。你们可以找他们的所长做一个访谈。毕竟,他们是咱们平阳的科学家,他们在研究上的任何突破,对平阳人民都是一种激励。我呢,也应该在电视上露露脸。这样吧,我们先做六十分钟预防‘非典’的节目,分六期播出,一期十分钟。我毕竟是两院院士,算个权威,说话老百姓的信任度也会高一些。”
吴东说:“老百姓肯定会把你的话当圣旨的。今天公开承认平阳有了‘非典’,明天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的药价肯定又要创新高了。美玲,你三哥这一回可要发大财了。”
丁美玲说:“我三哥的发财梦做得多了,一个一个都破碎了。我挺佩服他对财富追求的执著劲儿。他聪明倒是真聪明,就是心有点贪。他卖板蓝根赚了二十万,也不还借我的五万块,全拿到河南西峡换成中药了。我前几天真担心他血本无归。那样的话,今年我拿什么结婚!”
吴东惊讶道:“你要当市长夫人了,小姐!嫁给市长,难道还用动用你的私房钱?”
丁美玲说:“你见到他,你自己问问他有多少积蓄。告诉你吧,他还没我有钱。张代市长结婚,恐怕还得嫁到我那里去。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一间归他所有的房子。”
张春山说:“市长他爹不是有半幢小楼嘛。到时候,你们就在这楼里结婚吧。费用嘛,我包了。市长因为穷,做了倒插门女婿,是不是有损平阳的形象?”
丁美玲笑道:“太好了。不过,君君会欢迎我吗?”
张春山说:当然。卫红他们自己有房。想热闹了,就住在一起,想清静了,就分开住。总之,不能让你受委屈。
吴东笑说:“想不到院士也重男轻女。”
张春山认真地说:“这顶帽子太大了。我从来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美玲,告诉你三哥,这种时候,想着赚大钱不好。落个发国难财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三个人正说着,胡剑峰拿着几页纸进来了,说:“爸,我们几个议了一下,觉得需要在这些方面制定出全省通行的操作规程,你看还需要增添什么。”
张春山说:“你说吧。”
胡剑峰看着写好的东西说:“对流动人员的检查,是下一阶段防‘非典’的重要一环,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交通检疫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留验站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流动人员健康卡管理细则》。治疗还是重中之重,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部设置统行标准》、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接诊发热病人工作流程》、一个《‘非典’病人进入专治医院病区标准流程》、一个《医护人员进入、离开‘非典’病区工作流程》。城市的小区,农村的自然村,在防疫这一环节的地位重要,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城市街道或小区防治‘非典’暂行办法》、一个《‘非典’时期农村或自然村防治‘非典’暂行办法》。”
张春山拿着几张纸看看,说:“还不够全面,不够细。我们是省疾控中心,应该拿出一个处理‘非典’疫情的通行标准,发到各地、市,要求他们遵照执行。这个东西是个总纲,应该按照传染病防治法的要求,写这个总纲。另外,防‘非典’专用物资的配送,收治‘非典’病人医院的污水、垃圾处理、死亡‘非典’病人尸体的处理等方面,也应该搞个细则。农村防‘非典’的工作难度很大,我们应该把能想到的方面,都搞出一个详细的处理方法,要求他们强制执行。县里也许还有学呼吸专业的医生,乡镇一级的医生多是万金油型,村里现在只有一些游医了。在这些地方,必须借助行政部门,强制执行通用的各种标准。另外,还要搞一个隔离区防疫细节。省第一人民医院、平大的学生公寓、汇园小区D座,肯定需要隔离。香港淘大花园的惨剧,可不能在平阳重演。”
四月二十日下午,卫生部常务副部长高强在******新闻发布会上,向全世界宣布:北京已收治“非典”病人三百三十九例。
次日,平阳市代市长张保国在市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向全市人民介绍了平阳疫情的最新情况。这一天,张保国公布的平阳病人“非典”确诊病例为九十一例,“非典”疑似病例为一百四十七例。
从这一天开始,抗“非典”成了全体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从此,看电视成了请了病假在家赋闲的王长河的头等大事。看到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被免去卫生部党组书记职务、北京市市长孟学农被免去北京市委副书记、常委、委员职务的新闻后,王长河惊出了一身冷汗。
妻子取些餐巾纸给王长河擦擦汗说:“跟你差不多,张文康保住了部长,孟学农保住了市长,你留住了一个市委副书记。”
王长河苦笑一下:“你不懂,免去内阁部长职务,需要人大常委会开会决定,免掉北京市市长职务,需要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开会决定。省委是真爱护我,给我留了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呀。我真的是小肚鸡肠了。”
妻子说:“你说他们俩要叫抹干净了?”
王长河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过了两天,王长河实在憋不住了,看完《平阳新闻》,满客厅跑着,嘴里不停地说:“我不能这样,不能老呆在家里看电视。我必须出去工作,不能让经济滑坡。不能。”
妻子说:“你不呆在家里你能呆在哪儿?这两天我出去买菜,听到很多人都在骂你。你还想跟保国一起抛头露面啊?”
王长河叹口气:“他们想骂就骂吧。也该骂。可是,我……我真的没想到一个传染病会闹成这种样子。我要真闲着,那不是错上加错了?保国到底读书多,比我看得远。”
妻子说:“人家张院士,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不是人家写万言书,你也叫撸个干净了。那个万言书我看过,句句都在理上。你呢,连看都不看一眼。”
王长河走到书房,找出张春山写的万言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在书房踱了一会儿步,喊道:“老太婆——”
妻子进来问:“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你看你,人家保国想解释,你……”
王长河叹口气:“这样吧,你给保国打个电话……”
妻子说:“我打电话?该打电话的是你。你应该给保国赔个不是。”
王长河不耐烦了:“叫你打你就打。我也用不着赔什么不是。我主张集中精力抓经济,并没有错。你先打一个再说。”
妻子人撇撇嘴:“好,好,我打。我当个台阶,让你体体面面下来。”抓起电话,问:“我给他说什么?说你已经认错了?”
王长河瞪了妻子一眼:“你就说这两天看他太忙,人都瘦了一圈了,让他保重身体。”
妻子问:“没有了?”
王长河说:“没有了。提都别提我。”说着自己去了客厅。
过了一会儿,妻子过来了。
王长河问:“他怎么说?”
妻子说:“他刚刚在省委开过会,下一步要对几个地方进行隔离。他说:他要去见平阳大学的校领导商量隔离的事。他还说:群众的恐慌心理加重了,要提早搞几个方案。他说如果你的身体好一些了,请你出面抓这方面的工作。他说他最担心的是发生大规模抢购……”
王长河问:“你咋对他说的?”
妻子说:“你没发话,我怎么说?能说你壮得像头牛吗?”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王长河看老伴没有去接的意思,只好自己去接了。
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妻子要求接,王长河不干,一直拿着听筒听,听完了,直接把电话挂了,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妻子数落了一阵,突然发现丈夫眼里含着泪水,惊叫起来:“怎么了?出啥事儿啦?”
王长河还是不说话。
妻子着急叫道:“你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