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河的妻子热情地把张保国迎进了客厅:“保国呀,到家里,就把口罩取了吧。老王不信这SARS病毒有多厉害,我还是去买了消毒液。我按网上说的方法,每天给这房子消毒。只是让他喝防‘非典’中药那个难啊,没法说。他就这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喝红茶,还是喝绿茶?哎,你是信不过嫂子还是怎么的?快把口罩取了吧。今天你喝中药没有?你要没喝,我给你热半碗。这卖中药的,这几天可是发了大财了。二十块一斤的银花,昨天已卖到一百八一斤了。喝绿茶吧,绿茶败火。哎,你今天是怎么了?”
张保国艰难地说:“嫂子,我什么都不喝。嫂子,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都不该进你家的门……我……”
王长河的妻子嗔怪道:“说的什么话?没事儿你就不能来了,这十几年,你没来一千次,也来过有八百次了。你怎么会说出这种生分的话。”
张保国解释说:“嫂子,我前天在黑岭接触过‘非典’病人。虽然当时我穿了隔离服,但也有可能……我怕传染你……”
王长河的妻子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连SARS病人都见了,你都不怕,我怕啥?把口罩取了。我给你热中药去。人的命,天注定。”
张保国从包里取出那份万言书:“嫂子,你别热药。我来是送个东西……嫂子,你先看看。我爸他的性格……怎么说呢?他写的这个东西,直截了当批评了王市长。我爸认为王市长眼睛不能只盯着GDP不放,为了争取到海外投资,对市民隐瞒疫情是不对的……”
王长河的妻子一愣,之后幽幽地说:“你爸说得对。那天我也说他了。一般的人,也不能说假话,何况他还是市长。”
张保国说:“嫂子,省委张书记和郭省长,把我爸写的这个东西发给厅以上干部了……我觉得可能会对市长造成不利影响……王市长对我恩重如山……飞机该到了吧?”
王长河的妻子脸色变得煞白,心慌意乱地拿起万言书胡乱翻翻,喃喃地说:“怪不得省委不让他直接回家……”
张保国惊叫起来:“不让他回家?”
王长河的妻子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张保国,呓语般说:“他在白云机场上飞机前,来电话说,省委通知他下飞机后直接去省委,书记和省长要找他谈话。”
心情沉重、充满了歉疚之情的张保国无言地告辞。
回到金河宾馆三号楼,张保国忧心忡忡地把情况讲了一下,大家都很吃惊。
丁美玲知道张保国十分尊重王长河,说:“你应该在王市长家等他回去。张书记和郭省长也真是的,爸爸给他们写的信,他们怎么能擅自做主当文件下发呢?”
张春山走过去,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不起,让你为难了。”走到窗前脸朝窗外站了一阵,转过身子说,“我写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私人信件。书记、省长能这么做,说明他们真的已经下了决心。王长河一直对你很器重,你能在仕途上顺利走到今天,确实与他有很大关系。这十多年,平阳发展这么快,发展这么好,王长河居功致伟。但是,在如何对待SARS疫情上,他确实做错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平阳的疫情失控,王长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要的话,我登门向他解释。”
张保国心情复杂地说:“爸,你没有做错。能跟你一起上书,我感到很荣幸。我对王市长一直存感恩之心。但一位哲学家说过:吾爱我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正是我此刻的感受。真的。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王市长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也由他吧。”
胡剑峰、丁美玲和吴东你一句、我一句地宽慰着张保国。吃过晚饭,张春山催促儿子再去找找王长河。张春山认为以王长河多年来表现出来的人品,应该能坦然接受这种激烈的批评。
省委秘书长魏东亭的一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他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魏东亭在电话里告诉张保国,让他晚上八点钟之前准时赶到张裕智书记的办公室,张书记和郭省长要找他谈话。
丁美玲和吴东正在挖空心思地揣摩这次谈话的主题,万富林风风火火跑进来了。万富林把每个人都仔细看一遍,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还愁眉苦脸呀?你们应该扬眉吐气才对。真理已经紧紧地掌握在你们手中了。告诉你们一个大新闻:卫生厅厅长黄厚民,已经停职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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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郭怀东问道。
王长河轻叹一声:“没有了。想不到我的政治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画个句号。”
张裕智严肃地说:“看来,你真该好好反省反省。至少到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所犯错误的严重性。”
王长河实话实说道:“我确实想不通。”
郭怀东站了起来,大声说:“长河同志,你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领导全市九百六十万人民抗击‘非典’?王长河市长突然在电视上说:截止昨天,我市各医院已收治‘非典’患者一百八十七名。老百姓会怎么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由于你工作失误造成的恶劣影响,你已经不能继续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了。”
王长河站了起来:“我已经想到了。在广州时,我就意识到我可能要完了。”抬头望着天花板,拼命眨着眼睛忍着泪水,“嘿嘿嘿”笑了几声,“我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裕智同志,怀东同志,念我两次谎报疫情都是为公,不是为私,请组织上保留我的党籍。我十三岁入团、十七岁零三个月入党……我爱这个党,我爱这个国家,我也爱我们的人民……我希望我在死的时候,还有一个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的身份。我希望组织上能考虑一下我这个小小的,不,很郑重的请求。”
“王长河呀王长河!”张裕智冷笑起来,“我真的瞧不上你这种没出息的样子!你哪里像一个有近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看你对我们党并不了解多少嘛。你连你自己应该负的责任都不愿心甘情愿去负,你能算一个合格的党员吗?噢,你觉得你是替罪羊,你觉得组织上对你是卸磨杀驴,你委屈得很是不是?”
王长河说:“我没有这么想。”
张裕智的口气严厉起来:“王长河!你认为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还不够严峻吗?你以为‘非典’仅仅只是一种传染病吗?再不采取断然措施,中国就变成孤家寡人了。‘非典’这道坎,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尽早迈过去。同时,也不能动摇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抓经济,你王长河还是一把好手。这是省委常委对你的一致评价。你以为组织上真要把你一棍子打死呀?你还要继续担任平阳市委副书记职务,继续抓平阳的经济建设。为了便于你今后开展工作,你的市长职务还是你自己辞去吧。”
王长河没想到事情还会峰回路转,看看张裕智,又看看郭怀东,说:“感谢组织的信任。我的过失不小,还是把我免了吧。我写辞呈,也要说我当众说谎,隐瞒了疫情。不如以这个理由把我免了,罢免掉,这样更有力度。”
郭怀东说:“罢免了你,你还当什么市委副书记?”
张裕智看着王长河,说:“平阳的疫情严重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你王长河一人造成的。主要责任,应该由我和怀东同志来负。作为********、省人大主任,我要负主要责任中的主要责任。所以,我们跟你一样,都是需要立功弥补过失的领导干部。造成目前的局面,原因十分复杂。应对目前的局面,必须小心谨慎。是不是猛然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需要认真考虑。一夜间从零变成一百八十七,老百姓能不能承受得了?你回去写辞呈吧。就写成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吧。最近一段,你就不要露面了,在家里好好考虑考虑如何在抗‘非典’时期抓经济的事情吧。”
王长河走到门口,转过身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谁来当平阳市市长?”
郭怀东说:“暂由张保国同志代理。”
王长河的脸色又变了。
张裕智催促说:“你快回去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们还要跟保国同志谈呢。这几天调研,我们发现保国同志做了很多工作。如果不是他在这半个多月里所做的行之有效的工作,平阳真的就成为一座危城了。保国同志能有如此优异的表现,与你的发现、培养、帮助,密不可分。好好休息休息,别真弄病了。”
张保国提前一刻钟到了。他从车上下来,刚好看见王长河下了省委办公楼前的台阶,走向自己的车。他喊道:“市长,市长——”朝王长河的车跑过去。王长河没有答应,也没有停留,坐着奥迪走了。张保国像根木柱一样,在大楼前停车场上站了很久,转身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进了办公大楼。上台阶的时候,他把口罩戴上了。
郭怀东省长单刀直入,说:“长话短说,我和裕智同志还没吃晚饭呢。目前,平阳的疫情确实相当严重,用危城来形容平阳,一点儿都不过分。下午,已有两个地、市报告发现了‘非典’病人,这两个病人都是在平阳染的病。因此,全省防疫战役能不能打赢,平阳是决定胜败的主战场。恩诚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无法回来做这个主战场的主将。王长河同志此前公开发表过不负责任的讲话,他已不再适合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省委决定,将由你代理平阳市市长职务……”
张保国忙站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当这个市长……”
郭怀东说:“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张保国抢着说:“张书记,郭省长,咱们省人才济济……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当不了市长。再说,我这几次进入‘非典’病房,随时都可能会病倒……”
“你别说了!”张裕智火了,“你病倒了,天塌不下来。你有什么自知之明?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个人之间的亲疏恩怨看得如此重要!你以为你父亲不写那份万言书,我们就看不到王长河的错误?你不就是怕别人议论你用非常手段取王长河而代之吗?狭隘得很!”
张保国小声说:“我确实能力有限。”
张裕智说话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局势如此艰难,省委敢让一个窝囊废当平阳市市长吗?笑话!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害怕担负如此重大的责任,你先写个退党申请交到省委。你张保国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就是犯迷糊,关键时候分不清大义和私情的轻重。省委马上要成立抗‘非典’领导小组,我当组长,怀东同志当副组长。你呢,当平阳组组长。你回去马上着手准备。组织起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最为重要。这次抗‘非典’,难度会很大,再不能有任何轻慢、侥幸之心了。‘非典’疫情,与水灾、火灾大不一样。病情看不见、摸不着。这场斗争,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外。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注定是一场人民战争,需要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你回去吧。”
郭怀东补充说:“你马上就是代市长了。身份不同了,责任也不一样了。不要动不动就到第一线冲锋陷阵。你是一个指挥员,不是一个战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多保重。”
张保国离开省委大院,心情无法平静。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决定马上去见王长河。
在回市政府大院的路上,王长河用电话弄清了事情的原由。当他知道张保国夜里十二点多,亲自开车跟着张春山一起去省委、省政府上书这件事后,他感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这时候,悔恨没有用,伤心没有用,愤怒也没有用。事实已经如此,无法更改。保留市委副书记的职务,对王长河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十年前,他就是平阳市委副书记、平阳市常务副市长了。窝囊,真是窝囊啊!回到家里,老伴让他看张春山写的万言书,他翻都没翻。
在这种心态下,王长河看见张保国,气当然出不顺了。
没等张保国说话,王长河先来了一句:“是不是来拿我的辞职报告的?张代市长,你也太性急了吧?”
张保国诚恳地说:“市长,你听我说……”
王长河自顾自地说:“等你登基了,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张保国央求道:“市长,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用不着!”王长河冷笑一声,“有这个必要吗?你没听说过?成功者是不受谴责的。你现在是个成功者,用不着做这些。都这个时候了,一天三趟往我这里跑,何必多此一举嘛。”
张保国喊道:“市长……”
王长河盯着张保国,说:“保国呀,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真为你高兴。以前,我总觉得你的心不够狠,不大重视阴谋、阳谋的运用,可能会因为这方面的缺陷,你在这条道上走不了太远。看来,我错看你了。嗨!人心隔肚皮,怪我幼稚。你走吧,回去想想组阁的事吧。”
王长河的妻子觉得过意下去,说:“老王,你这是干什么?这信是张院士写的……”
“你这个老娘们儿,你懂什么?”王长河说,“张保国,前几天整这封信时,连个人影儿也瞅不见你,见了我,还捂个口罩,说自己身上有SARS,怕传染了我。今天你就不怕把我给传染了?我的文凭不高,可智商不低呀。”
张保国丢下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几天前你引用过的一句古话。我希望你是个知我者。”转身拉门出去了。坐在车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