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朱全中调整了呼吸节奏,选择好说话的语气后,说:“对不起,我睡了几个小时,把手机关了。谢谢你能理解我。不管什么结局,我都可以说,我尽心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做一个在风口浪尖上舞蹈的弄潮儿,这样的结局,我挺满意。是的,我可能已经中招了。你别担心,我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存活率。如果病情发展快一点,我会是我们医院倒下的第十八个医护人员。在南方人眼里,这个数字有点儿吉利。你们医院也收了俩?谢谢组织的关怀,没让你进入一线。小心不小心都一样。告诉你吧,我们医院只有十二件专用隔离服,五个防护镜。我以为库房里这些东西取之不尽,谁知道……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千万不要过来,别冲动。我们这儿有个‘毒王’,一个‘超级传播者’。他已经把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都传染上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相互间这么仇恨的夫妻。不知为什么,他想自杀,救他的时候,他抓掉了我的口罩……对了,第一次见他,我也忘了戴口罩。你告诉卫红姐,跟病人近距离接触,一定要戴三层口罩。你哭什么哭!你再哭我就不说了。亏你还是个护士!好啦,好啦!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点发烧,别的什么都正常。医院还给我打了六百个单位的干扰素。我们这儿已经倒了十七个护士了。她们一个个都很乐观的。对了,在北京我买了一些资料,向协和医院我的同学王东借了一千块钱,万一我光荣了,你千万记着把钱还上。好好,我不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再往我的手机里充个三、五百块钱话费,以后,我只能靠手机跟外界联系了。用不了两千块,好好好,充一千块,充一千块。我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好啦,我是医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啦,别告诉两边的老人,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太好。唉,真该把那个孩子要了……我不该提这个事。是的是的,你可以生,你可以生。如果不是搞计划生育,你能生半打儿子半打闺女。妈对你的第一个评价是:人善,一看就能生养。外面乱哄哄的,可能又来病人了。晚上再联系吧。”
林副院长跑了进来:“朱主任,朱主任,又来了四个,你快去看看吧。”
朱全中没说话,取了一个温度计,夹在自己腋下。
林副院长催促着:“又是一家人,还有个九岁的小女孩儿。你快点儿!”朱全中说:“林副院长,把我列入伤兵名单吧。”
林副院长惊得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朱全中。
朱全中淡淡地说:“请你转告钱院长,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对付不了SARS。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19
张保国边接电话,边向金河宾馆三号楼走去:“这是个聪明的建议。房间倒有不少,三号楼虽小,住个三、四十号人没问题。你和小吴摄像跟着我爸他们,目的是能为历史留下一些资料。珍贵不珍贵,现在还说不好。看你急的,我总该给你们台长打个招呼吧?”
万富林掏出手机说:“我给傅传统打电话。你让她过来吧。放在眼皮子底下,你也放心。”
张保国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不起,对不起,我骂万富林呢。他闲着没事尽嚼蛆。你告诉小吴……”
万富林大步追上来,从张保国手里夺过手机:“丁美人儿,万大哥已经帮你摘掂了。坐个火箭过来吧,晚上你的情哥哥还有个外事活动。”把手机递给张保国:“口是心非。张院士想从省台借两个人,只怕难。不过,省疾控中心的名誉主任,管事的副主任,都呆在咱这地界上,别人会不会……”
张保国说:“见面再说吧。”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说,“顾不了太多了。我们为省里的疾控专家提供一处隔离房,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说话间,两人到了三号楼门口。
两个戴着口罩的服务小姐把口罩递过来了:“请戴上口罩入内。”
张保国说:“你的效率不低嘛。”
万富林笑笑说:“那要看为谁提供服务了。你到里面看看。我是按市抗‘非典’指挥部布置的。”
两人走进一楼小会议室,张春山和胡剑峰正在吃盒饭,三个落地电扇朝着窗子吹着。张春山和胡剑峰忙放下筷子,把口罩戴上了。
万富林笑道:“刚过了清明节,你们就用电扇了?”
张春山一本正经说:“你们没事别老往这里跑。这里到处都有电话,到处都能上网,毕竟我们属于危险人群。”
胡剑峰说:“谢谢你了,秘书长。只好把你们这儿,当成疾控中心的指挥所了。”
万富林说:“自家人,客气什么?除了平阳,省里别的地方有没有病人?”
胡剑峰说:“晚饭前,我们打电话到厅里,他们说还没收到这方面的报告。哥,市属医院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张保国面有忧色:“不容乐观。市属二级以上医院一共有八家,只剩一家没被‘非典’攻占了。今天市属医院又收治了十一例。省属各大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两眼一抹黑呀。你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胡剑峰摇摇头:“疾控中心照理有权要求全省医院上报疫情,如实上报疫情。可咱们这个中心,情况有些特殊。刚挂牌不说:厅里还没有正式下文明确我们的权属。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出事了。刚才我打电话问厅里,嘿,接电话的人竟不知道疾控中心有我这个副主任。我给黄厅长打电话,他说汪副省长明、后天才能回平阳,一切等汪副省长回来再说。省厅直属医院到底收治了多少SARS病人,省疾控中心竟然不知道,你说焦心不焦心!”
万富林说:“板蓝根冲剂已经脱销了,五十元一包都买不到。传言说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撂倒了几十个医护人员了。你不是有内线吗?”
胡剑峰哀叹一声:“也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我给朱全中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说:像是有难言之隐。下午给他打电话,他竟关机了。”
万富林马上说:“肯定是钱东风不让说。老钱这个人呢,能干倒是能干,就是太独,眼珠子只会往上翻。我估计是盯上了十月份才空出来的副厅长的位子。怕‘非典’闪了他的腰。”
张保国瞪了万富林一眼:“没有根据的事,别瞎猜。”
万富林笑笑:“你嫂子在他手下干了六年,我还不知道他?卫生厅大楼,有一半是钱东风拿钱盖的。省厅有职称的领导,都有盖着钱东风大印的聘书,都是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外聘专家。这些领导一年去坐诊一、两回,年底接到大大的红包就心安理得了。同样一种药,他们那里总比别的大医院贵个百分之六、七。近百年的老字号,上面又有人罩着,钱东风当然敢由着性子做事了。”
张春山把遥控器扔到一边,问:“你们收治的病人有没有学生?”
张保国想了想,说:“目前还没有。二医院收治了一个民工。这还是件头疼事。他拿不出押金,医院又不敢拒收,打电话一级一级请示,我只好让他们先治着。这笔钱最后该由谁出?我还不知道。”
张春山忧心如焚地说:“不管控制什么样的传染病,根本上都是靠防不靠治。找到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控制易感人群,缺一不可。现在倒好,‘非典’变成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发了病,太可怕了。不管谁出钱,只要不公开疫情,要不了三个月,SARS能把这个国家给拖垮了。”
胡剑峰的手机“嘀嘀嘀嘀”连续叫了几声。他低头按了几下,叫了起来:“糟糕!朱全中也染上了。”
张春山惊问:“你说什么?”
胡剑峰看着手机说:“手机信息,我念给你们听。胡主任并转张院士:今天我也中招倒下了。我是我们医院倒下的第十八个医护人员。下午,又有一名医生、两名护士倒下。除了医护人员,到今天晚上六点为止,我院已经收治三十八名能交得起三万块押金的SARS病人。昨天晚上,我开车去汇园小区接两个病人回到医院,亲眼看见一个交不起押金的病人被他的亲属抬走了。后来他是否被别的医院收治,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动员起来了,我听说很多人写了请战书和决心书,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事。刚才,我院内二科的五个医生上了一线,我知道我的建议院里根本没有采纳。在目前的形势下,院里还是如此轻视SARS,让我感到恐惧。我们医院收治了一个‘超级传播者’,从昨天开始,我已经给他上了呼吸机。因为有切口,他的传染性成倍地增加了。再有,我们去上海买专用隔离服,也不知道买没买到。现在,医护人员都是穿着手术用一般隔离服对病人进行治疗和护理,这是很危险的。我真的害怕极了。看来,我们低估了SARS的传染性。在我的坚持下,医院下午才开设了发热门诊。可是,医院急诊科、留观室等许多SARS病人污染过的地方,如今还在诊治其他病人。我很担心。胡主任,我不知道别的医院目前的情况。如果其它医院全部像我们医院一样,再不采取断然措施,要不了多久,全市的医院都会变成可怕的传染源。院里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个人向外透漏医院疫情。我知道沉默下去的严重后果。我请你们无论如何来我们医院看看。照目前疫情的发展速度,如不想方设法切断传染源,控制好易感人群,再开设一百家医院,又有何用?又有新病人来了。我高烧近四十度,呼吸局促,打不成电话,这才想到发短信息告诉你们。我真的感到很恐怖……”
张春山问:“没有了?”
胡剑峰摇摇头:没有了。
张春山说:“明天我们过去。”
胡剑峰说:“爸,关系都没理顺,我们去看了,怕也没用。”
张春山紧邹眉头,哀叹一声:“钱东风自己也是个医生,他应该不会故意隐瞒疫情。保国,这种情况下,只有政府才能控制住局面!”
张保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踱了一会儿步,看见《平阳新闻》已经开播,用遥控器把音量调大了。
头条新闻是市长王长河会见即将落户平阳的三家“世界五百强”企业高层官员。当客人问到平阳街上有不少戴口罩的人,是否意味着SARS疫情已经蔓延到平阳时,王长河回答:“中国只有广东省和北京市有‘非典’疫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而且这两个地方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几天前中国最大的通讯社曾向全世界发出过一篇新闻特写,名字叫《中国是安全的》,想必你们已经看到了这篇文章。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中国还有个别省份收治过‘非典’输入型病人,这些病人都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治疗。到现在为止,我们的卫生主管部门,还没有接到平阳哪家医院收治了‘非典’病人的报告。为了防止疫情扩散到平阳,我已经要求我们市属各家医院,密切注视‘非典’疑似病人的出现。五天前,我们市属各医院已经开设了专门的发热门诊。这几天来,我们几家市属医院,收治了十六个可疑发烧病人。目前,我们的医护人员,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着这些病人病情的变化。我也注意到了‘非典’这种传染病传播方式的特殊性,好像它是靠飞沫传播的吧?平阳离北京很近,和广东的人员交流也很频繁,我也不敢保证‘非典’这种病不会传染给平阳人。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平阳市属医院早已武装到了牙齿,完全有能力对付可能存在的‘非典’入侵。差不多半个月以前,我们市里已做出决定:不管‘非典’会不会光临,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这项工作现在由我们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同志负责。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们已经拿出三百万元,为我们市属各医院添置了治疗‘非典’病人所必需的设备。有的市民上街戴口罩,可能是为了预防一种叫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流行病。这种病有的医院已经发现了。听专家解释说:这种病跟重感冒差不多。所以,作为平阳市的市长,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你们在平阳是安全的。晚上,你们走进你们下榻的金河宾馆,可能会嗅到一种药水味儿。你们不要多心,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在宾馆喷洒了过氧乙酸消毒液。我知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国外媒体对中国部分地区出现的‘非典’疫情,做了很多不实的、不友好的报道。我还知道有一些国外大企业听信了这种传言,决定不参加即将开幕的广交会。对他们做出这种决定,我个人深表理解。所以,我对三位先生以及你们所服务的公司,能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来中国参加广交会,又能到平阳考察投资环境,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意。平阳人非常希望能多交一些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中国人特别尊敬那些曾经给过他们雪中送炭式帮助的朋友。因此,我要再次代表平阳九百六十万人民,给你们再鞠一躬。”说着,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转身向三位外国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三个外国人感动莫名地、灿烂地笑着,站起来也给王长河鞠了一个躬。
张春山愤怒地从儿子手中夺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太不负责任了!堂堂一个市长,怎么能说出这种谎话?而且还面不改色,说得如此真诚动人!我们四个专家会诊后做出的结论,还不如放个屁吗?”一掌拍到桌子上,“连起码的诚信都做不到,谁敢来这里投资?”
丁美玲和吴东戴着口罩进来了。
张春山余怒未消,伸手指着儿子:“保国,你听着:这可不是一条一般新闻,王长河代表的不是王长河个人,他代表的是一级政府!老百姓听了这段话会怎么想?他们会相信平阳根本没有SARS!一个不敢告诉百姓真相的政府,日子能长吗?医院多收几个病人不可怕,一两个医院污染了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政府主要官员公开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