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玲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按一下OK键,对着手机说:“三哥,我正忙着,别啰嗦。是的,平阳已经有‘非典’了。你告诉妈、大哥、二姐他们没事别到人多的地方去,出门要戴口罩。你告诉姐夫,最好不要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和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等客。你们知道就行了,别乱传。告诉妈,这一段时间我回不了家。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只要不违法就行。”关掉手机,“嘿嘿”笑着,“市长大人,我这不算传谣吧。我不能对他们说这只是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再给你提供个信息,荷花池药材市场,板蓝根冲剂的价格已经涨了一倍了,清热解毒类中药的价格都开始涨了。”
张保国马上走了。丁美玲送飞吻的手还没有放下,泪水已经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感到一种特别的难受和特别的伤心。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出现过,好像有无数只手伸进她的心里掏东西,把那心里原有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把一把都掏走了。这种感觉让她恐惧。
18
大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来。
平阳疫情的发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又过了一天,省第一人民医院这一家医院,就收治了二十六例疑似病人。又有七名护士几乎同时发了高烧。
朱全中有些害怕了。新发现的二十四个疑似病人,八名发烧、咳嗽的护士,六名发烧的护士,无一例外都在急诊科呆过。朱全中的脑子里出现了“超级传播者”和“毒王”两个词。如果这两个输入病人不是“超级传播者”,疫情不可能扩散这么快。可这个“毒王”是谁呢?是十二床杨全智?还是二十六床周海涛?朱全中判断不出来。
傍晚的时候,朱全中坐在走廊的尽头,从一整盒烟中抽出一支点上了。林副院长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林副院长像是一个下属,朝朱全中点点头,说:“朱主任,按你的意见,已经把一层、二层和四层的其他病人都转移走了。现在,住院部一号楼的这一半,已经变成了‘非典’病区。上午,钱院长做了全院动员,讲了咱们医院目前遇到的困难。医生和护士的觉悟都很高,很多人主动要求到一线来,决心书和请战书收了几十份。还有人写了血书……”
朱全中冷冷地打断他:“我不听这些。我只想问你,专用隔离服买到了没有?”
林副院长解释说:“平阳不比北京和上海,什么东西都能买到。这种隔离服平阳没有。钱院长准备派人带着支票到上海去买,车票都买好了,坐今晚十一点四十到上海的车。”
朱全中用双手搓搓脸说:“我告诉你,你、我,还有所有体温暂时正常的医生护士,现在还没染上,是个奇迹。十二床和二十六床,至少有一个是个‘超级传播者’。”
林副院长问:“什么是‘超级传播者’?”
朱全中说:“这是传染病学的一个概念,也就是俗称的‘毒王’。这种患者的传染性特别强。我在北京听同学讲,他们听说广州有个‘非典’‘毒王’感染了五十几个医生护士。我们发烧的十四个护士和收治的二十四个病人,都有跟十二床和二十六床的接触史。等你们慢悠悠从上海把我们穿的这种专用隔离服买回来,到一线来的医护人员肯定都完了。”
林副院长问:“那怎么办?医院规定,有正高职称的员工出差才能坐飞机。”
朱全中说:“我认为应该把医院的真实情况全面上报。”
林副院长说:“已经给厅里报告了。你就别操心了。”
朱全中失望地说:“仅仅报个病人数字顶个屁用。我说的是全面情况。十二床和二十六床的情况都不太好,很快就该给他们上激素、上呼吸机了。咱们医院的五台呼吸机,只有三台能用,你知道吗?我是党员,我遵守院党委定下的纪律,不对外说这些情况。可是,我得反映这个情况。现在,我们必须请求兄弟医院的支援。林副院长,我丝毫不怀疑精神的作用。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我更相信科学。我现在还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我不愿意背一个叛徒的名声。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病倒了,病死了,都无所谓,谁让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呢?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同事们做无谓的牺牲。你们看着办吧。这两天两夜,我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我不是铁人,我也不是一颗精神原子弹!我和我的这几个同事,创造不出钱院长希望出现的那种奇迹。”
话音刚落,刘彩珠的尖叫声就冲出了病房:“大夫,大夫,快去救救我的孩子吧——”
朱全中忙跑过去问:“他们怎么了?你冷静点,慢慢说。”
刘彩珠泪如雨下:“我的儿子也发烧咳嗽,烧得走不动路了……我女儿,我让她去带他哥看病,她说她也发烧了……我一想,肯定是他们这个挨千刀的爹……把他们也传染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龙卡:“朱大夫,这里面有钱,你快点接他们来,救救他们吧……”
朱全中哀叹一声,说:“他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一起?”
刘彩珠擦擦眼泪:“在一起。他们在汇园小区D座1302。”
朱全中抬腕看看表:“林副院长,我需要一辆专用救护车。”
林副院长问:“干吗不打120?”
朱全中几乎吼起来了:“他们都有SARS接触史,他们都发烧了,他们是严重疑似病人!120急救中心有‘非典’专用车吗?你还嫌这病传得太慢吗?”
林副院长书忙说:“我明白了。我马上调一辆车做专用车。要不要再配个司机?”
朱全中摆着手说:“太费时间了,又没有专用隔离服给他穿。我开吧,小张、小李、小王、小顾,把这里用个屏风挡起来,把这里面的八间房腾出来。以后,这里面就是咱们的‘非典’重症监护区。”
林副院长朝对面一指:“对面二楼不是重症监护区吗?”
朱全中说:“那里面住满了别的病人。明天,必须把这半边楼和那半边彻底隔离。小张、小李,你们把二十六床转移到这里面。转移时,你们一定要小心。二十六床是个‘超级传播者’。”
刘彩珠实在气不过,大声骂道:“周海涛,你这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王八蛋!你听见没有?你把你儿子、女儿都染上了——你不得好死——”
朱全中也不劝她,说:“你们都别管她,让她喊。你再喊几次,你恐怕还熬不过他。我想呢,你肯定想看见他比你先死。”
刘彩珠轻轻咳几声:“是的。我啥都没了。能看见他先死,现在比什么都好。”
朱全中有些厌恶地看了刘彩珠一眼:“你的咳嗽都加重了。回病房好好呆着吧。”
刘彩珠乖乖地回了病房。
朱全中喊:“小吴,小杜,跟我去接病人。”扭头对林副院长说,“你们院领导该下决心了。”
林副院长呆站了一会儿,进了医生值班室给钱东风打电话。
钱东风一直抽着烟,盯着烟缸里几十支半截中华烟,拿着话筒听着。最后,他说:“我刚跟黄厅长通了话。五家三甲医院,今天都收治了这种病人,我们只是多一些而已。你告诉小朱,买器械的人坐飞机去坐飞机回。他要的东西明后天就买回来了。我们的运气也太不好了,******怎么会碰到个‘毒王’呢?让咱们的人都小心点儿。这种病,治一个都花费不低,将来肯定是个头疼的事。留观室不能封,那里太显眼,一封影响就大了。求援的事,得看一看。再撑几天看看,我不甘心。记着,给咱们自己的人治病,要不惜血本。咱们是第一家医护人员染SARS的医院,不能再当第一家医护人员病死的医院。广州有同学告诉我,干扰素有点儿预防作用。明天,先给你们一线人员每人打三百单位干扰素。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异常情况,马上告诉我。”
放下电话,钱东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叫。
在门诊大厅喊叫的,是那个国棉六厂的退休女工。她的丈夫躺在自制担架上,不时地发出干咳声。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几条枪一样,搠在担架边上。
女工抖着手中的单据,对大厅里来看急诊的病人和家属喊着:“你们都看看,这人民医院有多黑!我们家老头子得个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他们要我们先交三万元押金才肯让住院。治个发烧、咳嗽,他们开口就收三万,快赶上孙二娘开人肉包子店了。”
急诊科男大夫解释说:“大嫂,田玉柱师傅得的不是一般的呼吸道传染病,他得的是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
田大嫂不依不饶:“我们老头子前天才从他们这里出院,割了苦胆里的一个啥玩艺儿,他们已经收一万八千多了。我是个病退工人,老头子是个退休工人,家里开的可不是银行。再说呢,老头子本来好好的,让他们医院当破烂一样,从这个屋扔到那个屋,那两个屋里都有咳嗽发烧的,终于把我们也染上了。这病是在他们医院染上的,他们现如今连治都不想给治了,这算怎么回事?”
女大夫说:“你别说那么多了。住院先交押金,这是规矩。你们在这儿住过,应该知道这个规矩。他这个病,三万块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
老汉生气了,干咳两声,用手掌拍拍地板,吼道:“该死球朝上!我不治了,不治了。把我抬回去,抬回去。”
男大夫说:“我看你们还是凑点钱,让他住院吧。这不是个小病。”
田大嫂把诊断书当众撕个粉碎:“不治了,不治了!旧社会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是,人民医院朝南开,有病没钱你别进来。把你爸抬上,回家!”
几个儿女、女婿抬着田玉柱出了门诊大楼。他们在医院大门内遇上了朱全中开的救护车。
男大夫站在门诊大厅外面,看见从车上又下来两个病人,喊道:“小朱,又有人染上了?”
朱全中大声说:“二十六床的一双儿女,八九不离十是那个病。你们把这张龙卡消消毒,给他们办住院手续。”把装进塑料袋中的龙卡扔给男大夫。
男大夫拣起塑料袋:“流行的还是个富贵病啊。你要悠着点儿啊。你现在是医院的台柱子,可是倒不得呀。”
朱全中自我解嘲说:“离了谁地球都能转。刚才那是个什么病人?”
女大夫说:“是个没钱的病人。我们正想等你回来给他瞧瞧,可是这老两口倔得很,把医院骂一顿,走了。”
朱全中向前走两步:“发烧吗?咳嗽吗?有没有流行病史?”
男大夫说:“最后才知道他在院部接触过发烧病人。”
朱全中说:“你们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钱东风从一棵树下钻了出来:“小朱,朱主任,你忙了几天,又是顶梁柱,要学会找时间休息。平阳的医院也不只有咱一家,说话说撑住了,他们就走了。谁都有点儿小脾气。你放心,有病他们肯定会治的。这个病现在还没纳入三类传染病,目前只能按医院的规定收治。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说了,你快去吧。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了。”
朱全中只好走了。
钱东风走到门诊大楼门口,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说:“遇到疑难问题,要多动动脑筋!让她在大厅里大呼小叫,好看吗?如今是非常时期,不要再搞出什么节外生枝。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广州有的病人,花了二、三十万还没有治好。先按老规矩办,我马上向上面反映这个问题。”
晚上十一点半,周海涛的病情开始恶化,每分钟呼吸四十次,也不能维持他的身体所需要的氧气。朱全中决定用呼吸机维持周海涛的生命。这时候的周海涛已经万念俱灰,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事业已经半途而废,婚姻早已失败,追逐的爱情早已经变成泡影,作为自然人得以延续的子女,也已染上不治之症,而这不治之症又是自己传染的,自己最痛恨的妻子也不会活得太久,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呢?在意识和潜意识里,周海涛已经拒绝了任何形式对他的救助,这就给医护人员救护他设置了很多障碍。
子夜一点四十分,周海涛在挣扎中,用手抓掉了朱全中的口罩和眼镜。因为情况危急,朱全中并没有停止任何工作,从周海涛喉部切口中喷出的泡沫,糊了朱全中一脸。两点半钟,在呼吸机的帮助下,周海涛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
护士把六百单位的干扰素,注射到朱全中身上。朱全中在睡觉前,喃喃自语道:“我已经尽力了。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果。灾难只是刚刚开始。我很想好好睡一觉。”
一线的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打搅他。一觉醒来,朱全中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在病区转了一圈,医生还是这些医生,护士又多了十个新面孔,又有三个护士因发烧进了观察室。走到医生值班室坐下来,他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医治SARS病人医生的时间不多了。他特意加戴了一个口罩,到每一个病房看了一遍,给护士交待了注意事项后,把手机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