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问的问题,钱东风回答了,没想到的问题,钱东风也回答了,而且还指出了危险到底在哪里。张春山实在无话可说了。出了医院,他和胡剑峰去了省卫生厅。卫生厅也很重视平阳发现“非典”病人这件事,已成立了以厅长黄厚民为组长的抗“非典”领导小组。黄厚民厅长已按程序向主管副省长汪小玲作了电话汇报。汪副省长听说只有四个病人,而且这四个病人都被平阳条件最好的三家医院收治了,就在电话里说:“你们那个外松内紧的处置方案,我看不错,有那么一点儿处惊不乱的大将风度。上面没要求马上上报,你们就先观察两天,等我从湖阳市考察工作回来再说吧。伊拉克看来是撑不住了,国际形势还会变化。我们能做的事情,决不能在这个时候交上去,给上边添乱。黄厚民呀,咱们要是连几个非典都治不了,你这个厅长,我这个副省长,我看都别当了。任凭风浪急,稳坐钓鱼台。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那会儿情况紧急不紧急?闹******的时候,危不危险?咱们的大使馆被炸,飞机被人家撞下来,憋气不憋气?怎么着?我们不是过来了吗?我们不是越活越好了吗?总之,我完全同意你们的处置。”
张春山和胡剑峰又是无话可说了。走出卫生厅大楼,张春山看见有两个姑娘戴着口罩骑车从前面大街上走过,心里默默地想:生命还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可是,医院院长和政府主管官员都在工作,也都表示会重视非典已经入侵平阳这件事,为什么郁结在胸中的那些焦虑和恐惧依然浓得无法化解,挥之不去呢?张春山让胡剑峰开着儿子派来的车,去找一、两家中、小医院看看。桑塔纳轿车拐向一条小街,进入一个小区。
这时,汇园小区东区D座1302房内,一个叫于莉莉或者叫于丽丽的娇艳女子赤着身子坐起来,麻利地穿着性感的文胸。
周飞干咳几声,抓住莉莉的手央求说:“莉莉,你再宽限我几天。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这张借记卡上确实有二十万。”又咳了起来。
莉莉朝周飞甜甜地笑着,把周飞的手塞进被窝说:“你别冻着了。飞哥,咱们有言在先,说话不能不算数。”
周飞说:“那你也应该呆到夜里十二点。”
莉莉冷冷一笑:“飞哥,好歹我们也做了三个月露水夫妻,没有情,总有点恩,没有恩总不能相互欺骗吧?”说着话,从容地穿着衣服,“这半天,你可没闲着。我呢,也没应付事儿。现在的实情是,你人也空了,钱也空了。我再陪你五、六个小时,你还做得动吗?你不但咳嗽,而且还有点儿发烧。看你今天这股子狠劲儿,我就知道咱们之间的缘分尽了。你在这儿好好睡一觉,恢复一下元气,我呢,正好有点儿时间请妈咪吃顿饭,这不很好吗?当了几个月良家妇女,再回道上,需要跟妈咪勾兑勾兑呀。”
周飞忿忿地骂道:“你******真能!眨眼都是见识。女人我也见了不少,可他娘的独独迷上了你。我真******是我爸的种,挺多情的。”
莉莉劝道:“飞哥,分手时伤心总是难免的。这样吧,我等你半个月,这半个月不出台,等你从你妈或者你爸那里弄钱。你弄到钱了,到‘天地英雄’找我,咱们再续这露水姻缘。”
周飞见劝不住,朝莉莉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不拦你。”
莉莉过去吻吻周飞,拎着自己的小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飞刚把手机打开,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一个小兄弟请他晚上聚聚,他一口答应了。
莉莉穿过D座前面的草地,低着头往前走,差一点儿撞上桑塔纳。
张春山说:“慢点,慢点。我们又不赶时间。我还是放心不下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是他们最薄弱的一个环节。”
胡剑峰专心开着车:“有些事情,很难办。医院不出大问题,我们能拿钱东风怎么样?爸,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就是了。”
张春山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钱东风到门诊部各科室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黑着脸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是谁你听不出来吗?咱们医院出叛徒了。你让朱全中听电话。”掏出一支中华烟点上:“你是小朱吗?开不开发热门诊,是院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朱大夫,你是党员,你说实话,院里收治非典病人的事,你跟别人说了没有?好,好,你是个痛快人,敢做敢当。那我也痛痛快快告诉你,你的做法让医院陷入了被动,损害了医院的声誉。年轻人有点儿名利之心,我看不是坏事。可是,君子爱名利,一定要做到取之有道。该是院长做的事,主任不能做;该是主任医生做的事,你这主治医生也不能做。你不用给我解释,我是从爱护你的角度出发,才给你讲这些的。有的群众说得更难听,说你是咱们医院的叛徒。当然,你发现了住进咱们医院的‘非典’病人,及时采取了有关措施,也为咱们医院立了大功。你走也好,留也好,院里是不会忘记你做的贡献的。小朱,你不用解释。我要是信不过你,院里要是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当这两个‘非典’病人的主治医生。给你打个电话,是想给你提个醒儿,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工作,比走关系、找门子强得多。你们科的苏主任一直在病休。不知你知不知道,苏主任是省委组织部王副部长挑担的二哥。去年中层调整班子,苏主任说他身体还好,这个位置就没给你腾出来。下午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要求他到一线来,他说他的身体不行了。他的身体确实早就不行了。现在到了非常时期,该你们传染科露脸了。你们这支队伍没个领军人物不行。院里准备让你带这支队伍,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发热门诊一定尽快开起来。你需要东西,我给你东西,你需要人,我给你人。好好好,如果病人增加,一定请别的医院援助医生。实话告诉你,我是希望你们几个能创造个奇迹,为咱们医院增光添彩。咱们医院要是连两个‘非典’病人都对付不了,说出去太丢人了。全中,无论如何,你们几个要顶住啊!多注意休息。你爱人给你送来的东西,你收到了吧?好。把你的真本事都拿出来,创造一个战胜‘非典’的奇迹。我一定好好做你的后勤部长。”
放下电话,钱东风站起来伸个懒腰,点了一支烟,在屋内踱步。电话打得有点前倨后恭。不过,这正好画出了钱东风这一段时间的心理轨迹。蔡副厅长十月份就到站了,钱东风是有点儿着急。他不希望因为营业额的下滑,让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管从事哪个学科,有几个能抵挡住仕途的诱惑?屈原、李白如此,宋应星、徐光启如此,医学界的泰山北斗张仲景、李时珍也如此。张仲景若是没当太守,哪有后来医圣的名声?那个时候刻印一本医书,多难呢!如果不是李时珍当过县令,他写的《本草纲目》连呈送万历皇帝御览的资格恐怕都没有,哪里会有后来这部奇书的广为流传?钱东风自认为参透了中国人人生的玄机。这个电话,恩威并施,总体效果应该不错。电话说到中间,钱东风已经意识到,如果治不好这两个“非典”病人,如果必须向其它医院求助才能治好这两个“非典”病人,结果更为不利。抛开个人的荣辱不论,让医院这块已有八十多年历史的金字招牌砸在自己手里,后半生恐怕也过不安生了。
林副院长敲门进来了,戴着口罩,穿着手术用隔离服,站在门口不动。
钱东风招呼着:“进来嘛,把门关上。”
林副院长嗫嚅道:“院长,我也算是‘非典’病人的亲密接触者……那个杨全智是我……”
钱东风不屑地瞥了林副院长一眼,冷笑几声:“想不到你林思明第一个被‘非典’吓破了胆!你连隔离服都穿上了啊!”
林思明急忙解释:“院长,你误会了。我确实怕传染你,才专门套了这件防护服过来。院长,我觉得咱们医院可能无力对付‘非典’……”
钱东风粗暴地打断他:“胡说!我们堂堂一家三甲医院,怎么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非典’?”
林思明哭丧着脸说:“院长,传染科的条件太差了。库里没有专用防护服,也没有朱全中说的那种防护镜,就这种口罩也……这批货也不知道谁进的,竟是,竟是……”
钱东风扶住办公桌慢慢坐了下来:“****的蛀虫!先不要声张,你马上去买防护服和隔离服,还有眼镜和口罩。好在只有两个病人……”
林思明含着眼泪说:“院长,急诊科有三个护士下午发烧了,普内病房也有两个护士发烧了……”
钱东风腾地站了起来:“发烧了?查了没有?”
林思明垂头丧气:“她们几个都和这两个病人有过密切接触。朱全中怀疑她们几个已经感染了,要求她们住进普内病房进行观察……院长,我刚才也感到浑身发冷,量量体温又是正常的。所以,我才敢来见你。”
钱东风又坐了下来,沉默了半天才说:“真的有这么强的传染性?”
林思明说:“院长,如果她们真的被传染了,我看需要向其他医院求援了……”
钱东风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这么做!我们有上百位有副高以上职称的专家,我们有几百个训练有素的护士,怎么能在战斗刚刚打响就请求援兵呢?老林,从现在起,你到一线坐阵指挥。我马上找其他院领导还有各科室主任开个会,商量一个对策。”用手擦擦脸上的冷汗,又说,“告诉朱全中,要镇静。记住,护士发烧的事,绝对不能外传。你去吧。”
五个发烧的护士,被朱全中安排在一间大病房内。
朱全中笑着说:“我想应该是一场虚惊,因为你们没一个人咳嗽。不过,为了防止你们几个人之间发生交叉感染,本人禁止你们睡到一个床上进行亲密接触。”
五个护士都笑了起来。
外号白一针的急诊科护士长骂道:“不叫的狗会咬人!平日里看你挺老实,一派文明的样子,谁知肚里的坏水还不少。”
年轻高个儿护士替朱全中辨护:“朱大夫是怕我们太紧张,他是想让我们放松放松。”
白一针笑道:“终究还是个老实人,你也不想想,这里面还有俩没结婚的大姑娘。”
胖护士接着说:“有什么关系?她们俩早就享受已婚待遇了。”
两个年轻护士跑过去要撕胖护士的嘴。
朱全中忙说:“别这样,别这样。我给你们布置个任务,趁你们还没烧迷糊,赶紧把你们今天都接触了哪些人回忆回忆,写出来。”
胖护士为难地说:“这哪儿能记得住。肌肉注射,我只记得屁股胖屁股瘦屁股黑屁股白,静脉注射,只记得胳膊粗胳膊细……”
年轻高个儿护士:“那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帅哥儿的?作秀。”
胖护士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对了,今天下午给一个小帅哥儿扎静脉,我发现他肯定吸过毒。”
一直没说话的小少妇叹口气,说:“一个敌人还没有消灭就倒下了,那才叫窝囊哩。朱大夫,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儿,我好了,还想留在这里,行不行?”
朱全中说:“求之不得。”
另外四个人也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朱全中听得十分感动,说:“觉悟都不低。你们能这样想,我心里就有底了。”
白一针气乎乎地说:“这叫什么话!人们为什么管我们叫白衣战士?那是我们这个职业和军人相差不多。敌人来了,战士可不是靠觉悟跟敌人作战。跟敌人作战是战士的天职。我们现在是伤兵,懂不懂?一点儿思想工作都不会做。别看我们平时稀里马哈,战争来了你看看,我们也想、也能成为英雄。”
少妇叹了一声:“可惜呀,还没看见敌人,咱们就叫冷枪击中了。要是能养好伤,还有一个翻本的机会。这要是就此光荣了,那真他娘的叫死不瞑目。”
朱全中看大家都很乐观,彻底放心了,说:“放心养伤吧,姑娘和孩子他妈们,你们重返战场翻本的概率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因为SARS的死亡率在百分之十以下。”
正说着,从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小护士跑过来喊:“朱大夫,朱大夫,你快去看看,二十六床的老婆要打二十六床。”
朱全中跑了出去:“怎么回事?”
小护士边走边说:“这个女的怕也中招了,高烧三十八度四,她说是二十六床害了她。”
还没走到门口,朱全中就听到了刘彩珠带着哭声的叫骂:“你这个王八蛋,从哪里染了这种怪病!周海涛,你不得好死!”
周海涛大口大口喘着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彩珠,眼神里充满着复仇成功者所特有的那种狂喜,伸手抓下口罩,用尽全省力气喊叫一样说:“这,这病叫,叫‘非典’……得上必死……必死!刘,刘彩珠,你完了……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刘彩珠奋力挣脱两个护士,喊着扑向周海涛:“王八蛋,我要你先死!”
朱全中一个跨步冲上去,拦腰紧紧抱住刘彩珠:“别动!他是想气死你,你还不明白?亏得你们还是夫妻,丢不丢人?他说这‘非典’没救就没救了?”
刘彩珠怯怯地说:“你们这衣服太吓人了……”
周海涛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没声了。
朱全中大喊道:“快——准备吸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