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叫添乱。”张春山在奥迪旁站下,看着张保国,“保国,这小姑娘说得对。我知道每个国家都可以把疫情列入国家机密。不管可不可以公开报道,都应该用摄像机记录下来这次会诊的过程。”
张保国低头想想,说:“好吧。你们打个车跟上。记着,录好的带子要交给万秘书长。”
丁美玲说:“我们又没开私家电视台。你放心吧。我们只想见证SARS入侵平阳的历史。”
丁美玲和吴东带着摄像机走到街边,等了好一阵却拦不到一辆空出租车,急得丁美玲直跺脚。终于,一辆出租开过来停到他们身边。王思凡和张怡从车上下来了。丁美玲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王思凡和张怡,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这母女俩。张怡比照片上的张怡至少高出半个脑袋,也变得更漂亮了,王思凡比四、五年前的王思凡老了不止四、五岁,却更有风度了。丁美玲朝母女俩甜甜地笑笑,钻进出租车前排走了。王思凡站在人行道上,目送着出租车远去。
张怡还在回味丁美玲留下的那个笑,自言自语道:“她比电视上的她更漂亮。我应该问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液。她的皮肤不像是北方人,她一定有……”
王思凡生硬地打断女儿:“小怡!都大二了,还像个小中学生!追星也该换个追法,怎么你眼里只能看见脸蛋、头发和皮肤?这些都会随着青春消失的,很快就会消失的。”
张怡用充满诧异的目光看看王思凡:“老妈,今天你有点儿怪呀!”
王思凡生气地脱口而出:“整天老妈老妈地喊,没老都叫你喊老了。”
张怡笑道:“好好好,以后我管你喊小妈。”
王思凡打了女儿一巴掌:“胡说什么!”
张怡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我错了。你是我爸的元配,元配是大妈!妈,你也曾年轻漂亮过嘛。你应该承认,这个丁美玲还是蛮漂亮、蛮有气质的。省、市一级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要算是顶级的了。我们有同学为她打赌,赌她三年内能不能调到中央电视台。有人说如果凭实力,她肯定能去。又有人说:如果没有一个高官看上她,三十年她也调不到中央台。”
王思凡冷笑道:“你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你爸,让他想方设法赶紧立个能官升三级的大功,否则只怕这百灵鸟很快会择高枝而栖了。”说罢,折向通往院士楼的便道。
“等等,妈,你等等,”张怡追了过去,“你是不是说我爸跟她那个什么了?”
王思凡自顾自地走着:“我可没说,想知道他们的关系,问你爸去。你爸这个人呀,挺那个什么的。不过呢,也很正常,你爸也是个男人嘛。我猜想啊,你爸肯定会给你娶个小妈,年龄小的妈,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妈。”迈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张怡惊讶地张着嘴:“这是真的?想不到老爸还挺浪漫的。”
王英子开了门,告诉她们,刚才还有一屋子人,现在都去看一个“非典”病人了,又叮咛一句,“爷爷说了,以后没事不要去医院。”
这一下,母女俩都惊呆了。
一行人走近重症监护区的双层玻璃门,两个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像木偶一样从里面晃了出来。丁美玲顿感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站住了。高个子取下防护镜,摘下三层口罩,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说:“憋闷死了。市长,遵照你和张老师的指示,五天前我们就采取了外松内紧的部署。昨天和前天,病人特多,我们还是把咳嗽发烧的病人和别的病人分开诊治了。所以,这个病人入院后,就没再跟其他人接触。”
张春山问:“送她来的人呢?”
高个子说:“查出她有点疑似特征后,我们让送她的两个亲属回去了,很危险吗?”
张春山道:“住址留下没有?”
高个子说:“留了。”
张春山说:“风筝没断线,就好办。”抬头看看重症监护区ICU的英文标识,又问:“已经很严重了?”
高个子说:“离上呼吸机还早。这里面各方面的条件好一些,只剩下三个病人了,所以我就把她收到ICU了。”
张春山问:“王所长和秦教授呢?”
高个子说:“在里面换行头呢。张老师,你要求穿这么多,很费时间,穿一次需要近半小时。还有呢,也很费钱呀。这SARS真的……”
张春山穿着隔离服,说:“关宏兴,你这个院长要是有侥幸心理……”
关宏兴忙说:“学生也上网看几天了,知道医院感染得厉害。趁她现在很清醒,两个护士正让她回忆发病后都接触过什么人。”
张春山戴上隔离帽:“这就好。”转过身看看丁美玲和吴东,“两位有责任心的记者,如果这位病人真的是SARS患者,我无法保证你们走出ICU还是个健康的人。”
丁美玲和吴东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怕。”
张春山说:“听我说完。据我对这种病的认识,你们出来后,还应该避免跟任何人亲密接触,应该戴十二层的口罩,应该每天测两次体温,早晚各一次。”
丁美玲和吴东回答:“我们做得到。”
张春山盯住两个年轻人看看,说:“进监护区后,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听我的指挥。最好在门外远距离拍摄。好吧,你们进来穿隔离服。”
丁美玲和吴东一脸肃穆,走进玻璃门。
张保国和万富林也要进去,张春山伸手拦住了他们:“你们俩没必要进去。保国,像你这样对SARS的危险性有比较清醒认识的、有一定决策权的官员,目前这个城市还没有几个。你们要记住你们的职责。”说罢,进了病区。
张保国看看父亲的背影,又偏过脑袋看看丁美玲口罩上面朝自己扑闪的大眼睛,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悸动一般的揪痛。他冲动地取下口罩朝里面喊:“爸,美玲,剑峰,小吴,你们要小心啊!关院长,千万别节约隔离服!我马上叫人去买!”
胡剑峰把两道玻璃门都关上了。
万富林取下口罩喘几口气:“乖乖,真身临其境了,这心跳也不听使唤了,扑通扑通的。你说:这些年我们什么惨状没见识过?1999年,上邑煤矿瓦斯爆炸,死了四十六个,四十六具尸体,也没让我的心跳得这么快。”
张保国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说:“去年我带人抓一·一八、一〇·二二、七·一三系列抢劫银行团伙的主犯,子弹从我耳边飞过去三、四颗,我心里也没慌过。现在我们感受到的恐惧,可能叫对不可知的恐惧吧。现在,我能理解老爷子为什么有点神经质了。他跟病毒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对这种恐惧比我们更敏感。富林,我在这儿等结果,你回去带几个人,看看市里的药店和副食品店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有异常,一定要准备好几套应急方案。”
万富林说:“今天上午,板蓝根热销,功劳应该记在丁美玲头上。这和一个多月前广州的抢购风是有区别的。老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买方市场。广州发生的抢购,早成个笑柄了。”
张保国摆摆手:“一部二十四史,发生了多少惊人相似的事情?有备无患。你找几个人去查看一下,没什么坏处。”
万富林说:“遵命。需不需要跟平阳境内的各种国家储备库联系一下?”
张保国大声说:“你少挖苦人!动用国家储备物品,要惊动******。你小子别一点儿正经都没有。你再给有关局打个招呼,让他们派专人组织充足的货源。告诉各个局的局长,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先不要说市里已经出现了SARS病人。”
万富林笑笑:“我这点敏感性还有。我提醒你,公开场合要说‘非典’,别说SARS,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知道了。”张保国摆着手:“你快去吧。”
万富林走了。
一个小时后,会诊的几个专家得出一致结论:王秀莲是一个SARS患者。
回到市政府,张保国没有半点犹豫,拿起电话拨通了卫生局周东信的电话:“周局长,我是张保国。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你马上把市第一医院收治‘非典’病人的情况上报省卫生厅。”
张春山和胡剑峰查看了市第一人民医院隔离区的情况后,准备到省卫生厅汇报情况,朱全中的电话打来了。朱全中说:“钱东风刚刚组织院内专家对两个病人进行了会诊,钱东风要求在院内称这两个人患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另外,医院还没采取任何非常措施。”
张春山听了十分生气:“这个钱东风到底想干什么?”
胡剑峰劝道:“爸,你别生气。钱东风是个聪明人,又很听话,他取这个名字……”
张春山愤怒地打断他:“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呀!不行,我们得去看看。卫生部已经颁布了非典型性肺炎的诊断标准,病人患的是不是‘非典’,要按这个标准执行。”
胡剑峰见劝不住,借故上厕所,躲到厕所里给钱东风打了电话,说他已经知道省第一人民医院收治了两个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患者,他和省疾控中心的专家想去看看这两个病人。
钱东风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在医院大门里面迎住了张春山一行,直接把四个专家迎到了办公楼的贵宾接待室。丁美玲和吴东到了医院门口,被四个保安拦住了。院子里面已经见不到露天输液的病人了,一切都很平静。无奈之下,两人打车去了市政府。他们要把拍好的录像带交给万富林。出租车司机看见两位记者戴着口罩,笑问道:“是怕‘非典’吧?咱平阳是不是真有这种病了?”
丁美玲说:“我们俩都感冒了。你不要跟我们说话。”
没等张春山问话,钱东风先说:“张老师,我们医院这两个病人,确实是‘非典’病人。卫生部前几天制订的诊断标准,上午我在省卫生厅已经拿到了。你们几位专家再去会诊,也会得出这个结论。所以,你们就不要再冒这个风险了。张老师,请你们放心,我们医院完全有能力解决现在面临的一切问题。至于为什么对外说他们患的是急性春季吸呼道传染病,你们听我说说苦衷。上午,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我们医院已经出现了‘非典’。中午和下午,我们医院的好多部电话都给打爆了。所以,我们经过请示,决定暂时对外称他们只是患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省厅也不是不重视这个病,可他们还是同意了我们这么处置。我从省厅了解到,不止广东、北京有‘非典’患者,山西、四川等省早就有了。四川广元二月份就收治了三例‘非典’病人,到现在也没有再传染给任何一个人,两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所以,我一直认为‘非典’这种病没什么了不起。传染病防治法上面列出的三十多种病,每一年哪一家大医院不会遇上个十种八种?张老师,你这些年最关心的艾滋病,去年一年我们医院就查出一百一十三个病毒携带者。卫生部部长出面辟谣辟得很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情明摆着,有人不希望中国越来越好。再说:我们医院早就企业化了。这十年里,不但没花国家一分钱,而且还上缴了几千万的税。每年省厅从我们医院拿走多少钱,这里不便说:但决不是个小数目。上午一传出坏消息,下午来我们这儿看门诊的病人就比平时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且不说这两个病人现在的情况还不错,即便他们是死在医院了,也属正常。去年一年,在我们医院病故的人就接近一千人。局级以上的前领导干部就有三十一个在我们医院去世。环境问题越发突出,无疾而终都快成奇迹了,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不是在医院去世,就是在医院接到病危通知书后,回到家里告别这个世界。张老师,我们决没有隐瞒疫情的意思,实话说:也不敢。请你们放心,省第一人民医院不会出问题的。危险有没有?有。危险只在那些中小医院和私人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