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寿堂有东西二室,西室为慈禧的寝宫和梳妆室,东室则为慈禧焚香供佛的地方,供着大大小小许多神佛。两边室内都是陈设富丽,珠宝琳琅,格外豪华。这时,慈禧刚起床不久,洗漱过了,穿着一件明黄素绣丹凤朝阳大袍,正斜靠在凉炕上,倚着炕几养神。炕几上早已摆好了棋盘。李莲英一只腿跪在炕沿上,一只脚站在地下,正在亲自给慈禧梳头。他用左手轻轻地托起慈禧头上的那一把正在日益脱落的花白头发,一边用一把犀骨宝月梳,帮她缓缓地梳理着,动作是那么轻巧那么小心,就好像是生怕带落了一根发丝似的。
崔得贵走进去,先叩了头,请了老佛爷的圣安。慈禧才睁开眼来,点点头儿,要他到炕前去。他又叩了头,谢了恩,才恭恭敬敬地走到炕前,也像李莲英一样,半跪在炕边沿上,陪太后动棋。
慈禧的棋艺,虽说平常,但和园中那些太监们比较起来,还是比较高明的。只是,近两年来,因国势日颓,她的心境不好,经常烦闷,棋艺也就逐渐荒疏了。自从甲午战后,清廷战败受辱,向日本国赔款白银二万万两,动用了她的私蓄以来,她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烦恼,下棋的时间也少了。她眼看东洋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日益强盛,咄咄逼人,深恐自己的地位难保,也曾想借助沙俄的力量,联俄以制日。前年俄皇加冕时,她便特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赴俄祝贺,与俄国沙皇签订了《中俄秘约》。她以为,只要有沙俄这个北方强国的支持,共同对付日本,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保住自己的至高无上的权势了。谁知****腐朽的帝俄,虽然地跨欧亚,国土辽阔,貌似强大,却并不是维新后的朝气蓬勃的日本的对手;而它的狡猾与贪婪,与日本相比,却又并不相上下。去年,沙俄就背信弃义,露出了凶恶的嘴脸,突然出兵,占领了旅顺大连,控制了辽东全境,使大清帝国的发祥之地和皇陵祖茔都受到了威胁。这件事,使她自己和李鸿章都大大地丢了脸面。李鸿章也就是因此失势,并且被赶出了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国外累受挫折,国内也日益不稳。她虽然退居颐和园,形式上过着隐居的生活,但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对于整个国家的局势,她始终还是时刻盯视着的。近年来,河绝山东,徐淮大水。粤西马平会党起事,攻陷容县、北流、陆川、兴业四城,黄槐森视师柳州,全力进剿,相持数月,至今仍未肃清。北方的通化马贼,也频频骚扰,进陷朝阳镇,放火焚烧了左翼官署。特别是一班维新党人,闹得就更凶了。康有为在北京先后办起了强学会、保国会,聚众横议,讥评朝政,鼓吹民权,无父无君,流风所及,全国响应。还有那些新闻报纸,如上海的《时务报》、天津《国闻报》、湖南《湘报》、广东《知新报》、无锡《白话报》等,更是危言耸听,大言惑众,搅乱人心,破坏纲纪。这些都是很令她恼怒,并使她感到焦躁不安的。昨天夜晚,她听李莲英说:皇上因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阻塞言路,压下僚属的奏章,便撤掉了怀塔布等礼部六大堂官的职务。这个消息,更加激起了她胸中的怒火。怀塔布是慈禧的同宗和近亲,又是她亲自选拔委派的大臣,光绪竟敢随意革职,这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对她的至高无上权威的严重蔑视和挑战。因此,她满腹气愤,整夜都没有好好地睡着觉,直到现在,仍然闷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还是李莲英建议,才派了人去,把崔得贵叫来,陪太后下棋解闷。
崔得贵小心翼翼地摆好了棋子儿,恭请老佛爷先走。慈禧睁开眼来,一边让李莲英给她梳头,一边随意喝着宫女们送来的人参燕窝汤,就凭着炕桌,下起棋来。尽管李莲英躲在慈禧背后,不停地给崔得贵递眼色,向他示意,要他故意输棋,崔得贵也是个机灵人,懂得总管的心意,总是故意露出几着破绽,有意让慈禧多吃几个子儿。只是那慈祷因宿气未消,心中有事,总是提不起兴致来。纵然崔得贵有意失着,她也还是不能取胜。左右的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脸色阴沉,毫无笑容,也都屏住声息,不敢弄出半点儿声响。
这时候,忽然有个奏事太监,进来奏事。慈禧抬手让他进前,要李莲英接过奏本来代看。原来这是直隶总督荣禄拍来的电摺,说皇上已经任命梁启超的妻兄李端棻为礼部尚书,任命康门人士谭嗣同、杨锐等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等等。
慈禧看了荣禄的电摺,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手指儿也微微地颤抖起来了,半天没有言语。也是合该有事。那崔得贵玩棋儿入了迷,哪曾注意到太后的神色。他见慈禧有只卧朝马,摆在他的炮口下,几次示意,总不走开,便拿起炮来,吃了慈禧的那匹马,一边走,还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老佛爷莫悔,奴才杀了老佛爷这匹马!”这本是一句戏言。可是,此时此刻,慈禧听了,却顿时爆发了满腔怒火。只见她两眼圆睁,双眉倒竖,啪地就是一个耳光,一边大喝道:“大胆!放屁!咱要杀你一家子!”
在那封建帝王时代,皇帝太后都是所谓金口玉牙。“君要臣死,不敢不死”。慈禧的这一声怒喝,虽然也不过是火头上的一句气话。可是,那般太监们却不得不立即执行。只听得一片声:“喳!”众太监立即一拥而上,将那崔得贵捆了起来,捆得个扎扎实实,推出去就打,转眼间就把个正在壮年的崔得贵活活打杀了。可怜那崔得贵,刚才还兴致勃勃地陪着太后下棋玩儿,哪里料到,顷刻之间就会有这样的祸事降临到他的头上?任凭他哭泣哀求,顿首呼号,也都无济于事,终于白白地丢掉了一条性命!
崔得贵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在青芝岫旁边后,李莲英又要派人去捉拿他的全家。原来李莲英、崔得贵都是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监。最初,慈禧本是很宠爱李莲英的。后来,崔得贵来了,年纪比李莲英轻得多,又会下棋、唱曲儿,便渐渐获得了慈禧的欢心,反倒把李莲英冷在了一边。因此,李莲英对崔得贵一向是十分忌恨的。后来,崔得贵讨了老小,成了家,太后对他的宠眷才逐渐衰减下来了;加上,李莲英又会奉承,把个慈禧就像真佛爷一样的供奉,所以这几年,他又成了慈禧太后最宠爱的心腹和左右手。现在,崔得贵闯了祸事,正是他一泄多年积恨的时候到了,所以他表现得特别起劲,打杀了崔得贵,还要去捉拿他的全家。幸亏全体太监、宫女们都跪下求情,才获得了太后的恩免,勉强阻住了李莲英的毒手。
慈禧这人,权心最重,从来是言出必行的人。刚才,她一怒之下,冲口而出,说了一句重话,便断送了一个长期忠于她的心腹内监的性命,她内心里也是感到并不好受的。但是,为了维护她自己的威严,她又完全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自己感情上的丝毫弱点。因此,她始终摆着一副阴沉沉的面孔,一声儿也不吭,直等到乐寿堂的全部太监宫娥,都跑来了,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才懒洋洋地开口,饶了崔得贵一家老小的性命,却硬要李莲英立即传旨,采取措施,将崔得贵全家老小逐出皇城百里之外,以确立她言出必行的无上的权威。
慈禧晚年,暴戾多疑,总怀疑人家不尊重她,想谋害她,像这样随便杀人、弄权树威的事儿,差不多每月都要发生几起。园中的人也都司空见惯了,所以谁也不再感到惊怪,只是人人更加悚惧罢了。这样也就把一座人间天堂锦绣一般的颐和园,变成了人人恐惧,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的生意索然,死气沉沉的人间地狱了!至于银十嬷嬷一家的遭遇,就更凄惨。那天上午,这位苦命的嬷嬷,还喜出望外,实现了她一生的幻想和愿望,畅游了一番颐和园;而转眼之间,却又遭到了一场从天外飞来的不测之祸,弄得她连女婿的尸骨都不能收殓。在皇家和内务府虎狼般的催逼下,她们祖孙三代几个无依无靠的妇女,只得哭哭啼啼,迁出了北京城,到燕北农村落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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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慈禧因一句戏言,便打杀了一名亲信内监,但她又不愿露出懊恼之情。等到李莲英为她梳理好头发后,她又让专门的女侍为她挽了发髻,换了衣裙,才缓缓地下得炕来,由宫女们前簇后拥地搀扶着,步到正厅,吩咐传膳。
听得总管太监李莲英一声“传膳”,早有那些站在地下肃敬伺候的小太监们,一叠连声地传出话去。一会儿,就有几十名穿戴整齐的御膳房执事太监,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赤金彩凤的大红漆盒,来到乐寿堂前,把那七张膳桌,一字儿摇开在正厅之内。
你道是哪七张膳桌?原来是两桌菜肴,两桌点心,一桌米膳,一桌粥品,一桌咸菜。
等每张膳桌都摆好之后,李莲英才接过菜单来,一桌一桌地查看了一番,只见那两张膳桌上摆的是:口蘑肥鸡、三鲜嫩鸭、五绺鸡丝、百合炖肉、清炖肚肺、肉片溜白菜、黄焖羊肉、羊肉豆腐、樱桃肉山药、羊肉川片、鸭条溜海参、鸭丁溜葛仙米、肉片焖玉兰片、羊肉片焖跑跶丝、韭黄炒肉、薰肘花小肚等十六样御厨名菜;咸菜桌上还摆有卤煮豆腐、腊熏干丝、烹掐菜、花椒油拌白菜丝、五香豆腐干等南北小菜;另外几桌上,则摆的是香稻米饭、青碧粳粥、满式饽饽、灵宝枣糕等各种粥饭点心。
李莲英看了一转,见那席面虽说丰盛,却没有一样是合老佛爷口味的东西。他皱了皱眉头,走到慈禧座前,躬身屈膝,低声请示了几句。慈禧点了点头儿,他才站起身来,叫了一声:“打碗盖!”那些垂手低眉,恭恭敬敬守候在两旁的御膳房太监们,听到这一声吆喝,就像囚徒们听到了赦令似的,马上一齐上前,取下了每只菜碗上的银盖,恭请老佛爷用膳。
李莲英又亲自挑选了一碗冰糖燕窝粥、一盘油炸春卷、一碗樱桃肉山药、一盘花椒油白菜丝,送到慈禧面前,慈禧才开始正式吃起饭来。这时候,那两边廊下便立即响起了一片乐声。
却说慈禧刚刚用罢早膳,撤了膳席,回到两室打坐,就有宫眷庆王福晋、四格格、法国女画师等,前来请安,陪老佛爷闲话。
照例是庆王福晋首先向老佛爷报告紫禁城内的新闻说:“老佛爷一定还记得,储秀宫门前的那只青铜仙鹤,当年成了精,飞到江南去,给高宗纯皇帝保驾,被乾隆皇爷一箭射中了左腿,从此,那只仙鹤左腿胫骨上就留下了一个箭痕。最近,不知怎么的,这只仙鹤又飞到刚相府中去,给刚相爷托梦去了,说是那康有为乃是千年蛇怪托生,要来败坏大清的天下,只有老佛爷的洪福齐天,才能保住祖宗的基业。据刚相说,他醒来后记得清清楚楚,那只仙鹤左腿上,还有一块小小的伤痕哩。”
四格格听了,却带着撒娇的口吻,问慈禧道:“老佛爷,您是最圣明的。您说说,这只仙鹤既然成了精,为什么它不给老佛爷、皇上托梦,却跑到刚相老子那儿去干什么呀?”
慈禧斜靠在御榻上,一边叫一个宫女给她轻轻地捶着腰腿,一边让法国女画师给她画像,听到庆王福晋和四格格的话,搬了撇嘴儿,不屑地回答道:“你们都胡说一些什么呀?别信刚毅那老儿胡吹。”
庆王福晋和四格格等宫眷,见慈禧今日兴致不高,正在没趣,不知怎样才能引得老佛爷高兴,恰好这时候,内侍通报,怀塔布来了,这才帮助她们摆脱了尴尬的处境。
原来这怀塔布,就是最近刚被光绪革职的礼部尚书兼内务府大臣。在六部公卿中,怀塔布是一个最庸碌无能的人。只因他也姓叶赫那拉氏,与慈禧是同宗,他母亲与慈禧太后又是近亲,才受到了慈禧的重用。他由一个普通的荫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爬上了六部堂官之首的地位,当上了礼部尚书,还兼领着内务府大臣和管理圆明园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及鸟枪营事务等重要职务。此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捉刀,除了对慈禧太后百般忠顺孝敬之外,他别无任何能耐。这些年来,光绪年岁渐长,对怀塔布这样的浑浑噩噩、窃位素餐,只知靠巴结孝敬老佛爷来保住个人荣华富贵,而对社稷黎民毫无建树的大臣,早就看不惯了。今年五月,慈禧提出要派怀塔布管理八旗官兵和鸟枪营,控制皇城近卫,光绪心中本是很不满意的。但他一直隐忍着没有暴露。直到这次,怀塔布公然违抗圣谕,堵塞言路,压制下属,积压礼部主事王照的奏章,这才激起了光绪的盛怒,断然撤除了他的职务,搬掉了他这块挡路的绊脚石。可是,怀塔布这人享惯了荣华,哪里愿意退出官场,放弃他已经占有的爵禄?现在,他决定来找老佛爷求救了。他哭丧着脸,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哭得仰不起头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立山等其它内务府的大臣,也都环跪在慈禧面前,发出了一片伤心的哭声。
慈禧稍稍挺了挺身子,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些无用的男人从内心里是感到很鄙弃的。但是,她终究是爱护他们的,就像一个主人总是爱护他的忠顺的猎狗一般。他们毕竟是她最忠实的奴仆呵!她半闭着眼睑,等他们的哭声停息,逐渐转为啜泣之后,才拖长声音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啦,还像个大臣的样子吗?有什么话儿,就好好地跟咱家谈吧。”
怀塔布等听了,仍然泣不成声。
慈禧伸了伸腰儿,又从身旁宫女手中,取过一把金镶玉珐琅瓷的鼻烟壶过来,伸出右手小指头上的一寸多长的小指甲儿,挑了一小撮鼻烟,放到鼻尖面前,嗅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们有什么委屈,就好好地说吧。天也没有塌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在这儿顶着嘛。你们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