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激战正在进行着。炮声隆隆,火光烛天。从那被击中的舰艇上升起的浓黑的烟雾弥漫开去,差点儿遮没了整个天空。被炮火煮沸的海面,就好像沉没在一片天崩地陷的暴风雨中的炼狱:炮声似雷鸣,火光似闪电,炮弹的呼啸声就像是魔鬼的呼号。
那艘摇摇晃晃、即将沉入大海的致远号巨舰,却像一条喷吐着火焰的蛟龙,穿过这钢铁的暴风雨,飞快地向吉野号撞去!
这一个出乎意外的英勇行动,吓得吉野号上的日本军佐,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支那海军中竟然也有这等不怕死的英雄。看着那不顾一切直冲过来的一团火焰似的致远号巨舰,看着那在烈火中屹立着的邓世昌和他身后数十名视死如归的中国海军的钢铁般的形象,听着那“杀敌报国”的响彻云霄、摄人心魄的呼声,日本官佐们都惊慌失措了。眼看致远号就要和敌舰吉野号同归于尽时,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致远号爆炸了!一发鱼雷命中了它,使那早已负伤累累的舰身,终于碎成了无数的片段,飞向高空,然后又迅速沉进了海底。海水沸腾着,吞噬着一切。中华民族第一支海军的英雄儿子邓世昌和他的英雄的战士们一道,就这样以身殉国,壮烈地沉进了祖国的碧海之中!
战斗结束了。双方的舰队都各有伤亡,剩下的舰艇也都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各自的港塞中。暮色很快又重新降临到大东沟一带茫茫的海面上。当一轮苍白的明月,从大海上升起,把它那银色的、柔和的光辉,倾洒到这片劫后微波的海洋上时,那些被炮弹击毁的战舰的残骸,还在继续燃烧着。海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把那最后的几片火苗吹熄,把那最后的几缕硝烟吹散,吹向那遥远的天际。
大自然的手很快就抹掉了这人间一场恶战的痕迹。
4
公元一八九五年(即清光绪二十一年)的旧历灯节前后,离大东沟中日海战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时候,日本侵略军已经跨过鸭绿江,占领了凤凰城、岫岩、析木城、海城等辽东重镇。
一天夜晚,千山山脉的巍巍群峰,正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之下,笼罩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夜风呼啸着。从黑黝黝的深山老林内不时传来一阵阵冰雪崩裂和冰棱撞击的声响,有时还夹杂着一两声凑厉的狼嚎。那是饥饿的狼群,在这严寒的雪夜里,因找不到食物而发出的震人心弦的哀鸣。
这时,有一队清兵,骑着一色骠壮的口马,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正在浑河岸边群山之中的官道上衔枚疾驰。队伍前面的龙旗和帅旗都半卷着。一员主将,头上戴着大红锦缎珊瑚顶貂皮暖帽,身穿一领曲襟蓝绸獭袖青狐皮箭衣,外罩一件天青绸天马出风马褂,腰垂两条白缎忠孝带,肋下还悬着一口宝刀,正伏在雕鞍上打盹儿。原来此人就是去年战事刚起时,在长沙主动请缨,要求到关外来御敌的湖南巡抚,现任关外军务帮办的湘军统帅吴大澄。昨夜,他在鞍山湘军大将陈湜的营盘里,接到前方军探的密报,知道侵入辽东的日本关东军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在海城过了春节后,正在策划新的部署,很快就会向我辽阳、锦州一带发起新的进攻。因此,他星夜疾驰,一心要在拂晓前,赶到牛庄去,准备迎战。
午夜严寒,山谷中看不到一点灯火,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是在驰过腾鳌堡时,偶而看到了几个村庄,但也都在去年秋冬,淮军人马从朝鲜和鸭绿江那边溃退下来时,被洗劫一空。村子里的居民都逃到山里去了。村墟里只剩下了一片断瓦残垣和烧焦了的梁柱,孤零零、冷清清地矗立在风雪之中。朔风吹过,那些空洞的门窗便发出一片呜呜的令人心酸的声响。
吴大澄伏在马鞍上闭目打盹,一任他的枣红骝快步疾驰。他心中十分烦闷。半年前东事刚起时,他在湖南疾电请缨、誓师北上的那种慷慨激昂的豪情壮志,如今已是消磨殆尽了。眼前的一切,想起来只能使他心灰意冷。
他本是一个名士型的文人,两榜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碑帖,又善画梅竹丹青,一生浏览书史,倒也有些书生意气和报国济民之心。他平时又最景慕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人的学识、人品和功业,很希望自己也能像曾、左那样成为一个名臣。他历宦多年,也还有一些干济之才。一八八四年他曾被任命为北洋会办大臣,奉旨襄办朝鲜事宜,后来,又以钦差大臣身份,与俄国公使同勘东界,签订了珲春界约,对东北和日俄间的关系是很熟悉的。这两次经历也增加了他自己办洋务的信心和勇气。所以这次当他一听到日军侵朝的消息时,便在湖南奋起请缨,并在长沙设立招贤馆,招兵募勇,延揽将才,要求去朝鲜抗倭立功。他的爱国壮举很快就受到了朝廷的奖励。光绪帝还亲自接见了他,并派他为关外军务帮办,督师出关。他满以为这次一定能像十年前吴长庆在朝鲜那样,一举成功,从而扬威异域,垂名青史,立不世之功业。谁知事与愿违,他的人马还没有出关,朝鲜那边就已经传来了惨败的消息。首先是入朝清兵全军崩溃,总兵左宝贵在平壤战死,叶志超、卫汝贵等丢下大量枪炮辎重,逃回了中国;接着,日本兵又很快打过了鸭绿江,连陷凤凰、九连诸城和金州、岫岩等辽东重镇,攻陷了旅顺大连,把炮火烧到浑河东岸来了。
战事的发展令他十分焦虑。特别是出关以后接触到的一些实际问题,更使他满腔热情逐渐冷却下来。出关前他是个主战派。到了前线后,他才真正尝到了战争的滋味,懂得了行军打仗并不像他从前在书斋中和在官衙里所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富有诗意。
首先是粮饷武器问题就伤透了他的脑筋。他虽是奉旨督师,皇上有明诏的。然而要筹足粮饷武器,也还是很不容易,朝廷拨下的辎重器械,要经过许多衙门胥吏之手,层层把持克扣,费尽周折,才到得了下面军旅手中。前天他到鞍山营视察,发现三个月前,皇上恩赏给关外兵勇御寒的羊裘号衣,至今还没有发下来。那些从南方来的湘勇,至今还穿着薄薄的棉衣,在风雪严寒中执勤,冻得瑟瑟发抖;而有些标哨领到的枪支,竟是生了锈的;有些弹药箱中甚至装的全是泥沙!这些情形真令他无比悲愤。
还有军队中的宗派门户之见和跋扈之气,也是令他十分苦恼的。中日战争爆发后,辽东一带共驻有十万清兵,其中有由提督宋庆率领的大批淮军;有由吴大澄统领的数万湘军;还有盛京将军衣克唐阿的东三省练军和一部分豫军、甘军。各军旅之间都是各立门户,自成系统。特别是湘军、淮军,都是转战数十年的老牌军队,更是互相排挤倾轧,积怨很深,甚至在战场上为了保存自己,不惜牺牲友军,见危不救,贻误军机。即使是在湘军内部,也是派中有派,如陈湜是曾国荃的部下,魏光焘是左宗棠的旧将,都是互不相让,你争我斗,经常闹出许多矛盾来。这些久历疆场身经百战的老将,又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一个个骄横跋扈,桀骜难驯,居功自傲,拥兵自重,很难驾驭。这次吴大澄亲自到鞍山营去与陈湜商量,要他赶赴牛庄前线,协同御敌,陈湜就找出种种借口,敷衍搪塞,按兵不动,给他当面碰了个软钉子。他心中气恼,但又无计可施,现在只得亲自出马,带着一哨亲兵,满腔忧愤地往激战之前的牛庄驰去。
当他赶到牛庄附近的一座小山头上时,已是四更天气了。突然一片枪炮轰鸣和喊杀之声,把他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他抬起头来,勒马眺望,只见牛庄那边一片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宇。火光中还隐隐传来了一片撕人心魄的喊杀之声。他十分惊异,正准备派兵弁前去打探。忽然从前面山路上跑来了一阵人影,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从牛庄溃退下来的湘勇。中间有个帮带,认得吴大澄,急忙上前行军礼叩见。吴大澄坐在马鞍上问了几句,才知道牛庄大营已经被日军攻破了。那帮带说:昨天清早,就有海城义民前来牛庄报信,说日军今夜会来偷营,要我们早作准备。可是牛庄总兵李文久,根本不听义民之言,说什么早已请法师观了天象,又请了文王神课,都说十日内没有刀兵之灾。因此,他照旧饮酒作乐,丝毫不作战事准备,还准备在元宵夜大闹花灯。没料到东洋兵今夜果然前来偷营,没有遇到一点阻力,就攻进了牛庄。日军打进牛庄时,李文久还躺在床上抽大烟。现在日本兵正在牛庄杀人放火,真是悲惨。
说话间,又有一群难民,哭哭啼啼,奔逃而来,一边走还一边哭诉着牛庄被日兵血冼的悲惨景象。
吴大澄听了悲痛欲绝。他勒紧缰绳,正想驰马下山,奔赴牛庄去决一死战,却被身旁一位幕僚伸手拦住。吴大澄看时,原来是督操翼长曾广钧。这人獐头鼠目,面皮蜡黄,尖瘦的下颏上蓄着一撮短须。吴大澄因他是曾国藩的长孙,又懂得一些书文,便将他延揽在身边作一名助手。其实这人徒善空谈,并无实学,又是富家子弟,怕苦怕死,不惯征战。此时,他拉住吴大澄的马缰,躬身劝说道:“大帅不可造次,今日牛庄既失,情况险恶,大人乃朝廷命官,三军主帅,岂能鼓匹夫之勇,亲赴锋镝,徒作无谓之牺牲?不如暂且退回鞍山去,与舫仙等从长计议后,再作道理。”他说的舫仙就是陈湜。
吴大澄坐在马上,心乱如麻。他遥望着烈火中的牛庄,自己也失去了主意,沉吟了很久,才长叹一声,点点头,勒转马头,往原路驰去。曾广钧把手一挥,全体亲兵也都跟着他勒转马头,哗啦啦撒开马蹄追了上去。
他们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才放松缰绳让牲口喘一喘气儿。这时天已快亮了,但整个大地仍然笼罩在拂晓前的黑暗之中。他们狂奔了一夜,此刻都累坏了,正想找个地方歇歇马,吃点干粮。突然,前面松林中一棒锣响,接着两边山崖上便出现了一片火把,传来一片呐喊之声。吴大澄等立马看时,只见那树林中走出一伙人来,全都是庄稼人打扮,手里拿着灯笼火把,刀矛鸟铳,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官道。到了面前,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来,扬起手臂,大声吆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下马!”
吴大澄身后的亲兵头目也扳动枪栓,厉声回答道:“你们是什么人?休得无礼!钦差大臣吴大帅在此,你们还不赶快让开道路!”
那些庄稼人听了,都呵呵大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帅,分明是鬼子来了跑得快!”那个道:“钦差大人来了正好,我们百姓正要找个皇帝老儿的钦差大臣,辩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