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听到这里,已是满头大汗,但又不敢拂拭。他深深懂得这个青年皇上的心理,知道此时此刻,只有慷慨激昂,坚决请战,才能获得这位年轻气盛、躁进心切的皇帝的欢心。他也知道,自己执政多年,怨者甚多,近年来对他的弹劾和讥评,也早有所耳闻。自己身为封疆大吏,又长期督办军务,守土有责,今日战事当前,如再稍有懈怠退缩怯战之意,触怒了皇上和朝野清流,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那后果就将更加不堪设想了!但他反复三思,于国于己,又都不敢轻易言战。他出将入相几十年,对国家的实力和内部情形是十分了解的,深知大清国今日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一个大帝国的架势,然而自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事以来,早已元气大伤,百孔千疮,就像一栋古老的大厦,栋梁已朽,再也经不起任何大的震动了,他还想到,目前摆在朝鲜和辽东一带的人马,主要是由宋庆和叶志超统领的淮军和以丁汝昌为提督的北洋水师。这两支军队,都是他费尽心血,经营了数十年,才培植起来的两股实力;也是他取重朝廷、保持权势,巩固自己地位的主要资本。如果中日战起,万一打败了,他的毕生心血都将毁于一旦,自已的名声地位,也将难保;即使万一打胜了,他已是位极人臣,官高一品,也再不可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封赠和好处,反而会遭到王公大臣的忌妒。因此,他感到,这次战争如果真的打起来时,对他自己来说,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特别是当他想到太后的态度时,就更感犹豫了。今年是老佛爷六十万寿之年,从去年起,就从海军衙门筹建海军的经费中拨出了上千万两银子,供祝寿之用。半年多来,举国上下都在为献礼祝寿之事奔忙。皇城内一片笙歌。老佛爷恣意取乐,谁还敢提起打仗的事儿?万一打起仗来,惊了老佛爷的圣驾,恼了太后,莫说自己难逃罪责,就连皇上也是担当不起的。因此,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只用几句模棱两可的漂亮话儿来搪塞皇上:“和战大事,关系宗庙社稷,请皇上熟虑,圣衷独断。老臣忝在戎行,卫国有责。如皇上决意主战,臣李鸿章情愿亲荷干戈,以为前驱,出关赴战,杀敌报国,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以上报皇上和列圣知遇之恩。”说罢叩头,伏地不起。
光绪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才让李鸿章起去。
待李鸿章退出殿门后,光绪帝才掉过头来问翁同龢道:“刚才李鸿章所奏,师傅以为如何?”
这翁同龢本是前朝宰相、大学士翁心存之子,常熟人氏,状元出身,又是同治、光绪两代帝王之师。自从光绪帝开始识字之日起,他就在毓庆宫书房行走,教光绪读书。光绪幼时胆子甚小,每闻巨雷之声,总是吓得躲进翁师傅的怀抱。因此,光绪同翁同龢的关系是十分亲密的。自从光绪亲政以来,他便成了皇上第一个最亲密、最信赖的助手。此人乃清流领袖,书卷气重,世代高官,对实际情况了解甚少。他对光绪帝是很忠心的,又有一股爱国之忱,所以在甲午战前,他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刚才他跪在御座前左侧的拜垫上,默默地聆听着光绪帝与李鸿章的对话,对李鸿章的态度早已十分气恼,现在听到皇上提问,便挺身抬头回答道:“李鸿章所说,全系因循误国之言。朝鲜若被倭夷兼并,我朝岂能坐视不管?皇上派李鸿章督办军务多年,仅北洋水师一项,每年就耗费库银数千万两。今日国家有事,他不但不思报效朝廷,为国图强,反而拥兵自重,畏缩不前,虚言搪塞,哪有丝毫忠君爱国之心意!”
光绪微微颔首道:“这个朕自有道理,不过东事已急,究竟怎么办好,师傅还要拿个主意才是。”
翁同龢道:“朝鲜毗邻盛京,唇亡齿寒,万不可让其落入日本之手。今日之事,只有力战胜敌,才能重振国威,自立于列强之林。如果稍一让步,彼必以我为软弱可欺,得寸进尺,勒索无厌矣!依臣之见,宜从速加强朝鲜和奉天方面的兵力,起用陈湜、魏光焘、余虎恩等湘军老将出关奋战,示以实力,然后才有可能取得国际间之支持。今接湖南巡抚吴大澄来电请缨,愿率湘勇赴朝抗倭。我中华上国素多此等忠勇之士,只要皇上留意奖掖,自能激励军民,同心报国,区区岛夷,又有何不可战胜之理?”
光绪听到这里,脸上才有了一点儿笑容,连声说道:“师傅之见,甚合朕意。就烦师傅拟旨,着吴大澄急速出关。其它各事,师傅就与各位王公大臣商议着办吧。总之,今日之事,既要坚毅镇定,遏止日本之锋芒,不失国家之威严;又要稳健持重,勿生滋扰,保国安民,以博慈圣六十万寿之欢心。能够这样,也就罢了。”说罢便站起身来,亲手扶起师傅,送出殿门,才摆驾回宫去了。
翁同龢走出养心殿正门,站在白玉石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反过双手轻轻地捶了捶腰腿。这时候,早有苏拉们掌着宫灯,过来伺候。时过三更,暑气稍敛,千里澄碧,明月朗照。整个北京城已经进入了睡乡,笼罩在一片苍茫夜色中。惟有前门大街的大栅栏、珠市口和天桥一带,依旧灯火辉煌,光焰烛天,隐隐传来一片夜市喧哗的声响。翁同龢心事浩茫,长叹一声,正待举步,忽听得海子那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便问身旁的苏拉:“那是什么人,深夜还在饮宴?”一个年轻苏拉回答道:“师傅大人难道还不知道,那是总管莲公公专门点的名武生孙三儿的戏班儿,在怀仁堂演习新戏,准备老佛爷万寿之辰上演的。托老佛爷的洪福,过一向,咱们又有好新鲜热闹戏文看呐。”
翁同龢听了,皱了皱眉头,也不答话,只是扶着一个小苏拉的肩头,心事重重地缓步向西华门方向走去。这时,黑黝黝的五凤楼那边,太庙前御柏上的睡鸦,不知为什么突然惊醒,蓦地飞鸣起来,绕着太庙屋顶和御柏林哑哑地叫了一阵,才逐渐安静下去。
3
中日甲午战争刚打响时,光绪帝载湉的信心是很足的。他在翁同龢师傅和朝野清议的支持下,坚决主战,于八月一日亲自颁示了对日宣战的诏书,并下令北洋水师全军出动,再次护送援兵赴朝参战,采取了一系列决战的措施。
九月十二日那天,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奉旨出师,率领战舰十三艘,从威海卫海军要塞出发,护送招商局的五艘巨轮,运载着十二营兵勇,前往朝鲜去增援。
秋高气爽,正是航海的最好季节。辽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十三艘战舰,五艘大客轮,就像十八座钢铁的山峦,铺满海面。舰艇喷吐的烟柱,斜拖在万里晴空之中,遮天蔽日,使那太阳的光辉也好似减弱了几分。各舰上都悬挂着七色彩旗,演奏着雄壮的军乐,排成雁翎队形,在无边的大海上破浪前进,显得十分威武。航程顺利,十七日上午,整个舰队就安全到达了鸭绿江口的大东沟海面。
这天早晨,丁汝昌心情特别愉快。他同英德两国洋员和水师幕僚们一道吃过早餐后,便把各舰的管带都叫到旗舰上来,给他们训话,并部署了到达朝鲜港口后的各项事宜。他还特别谈到了上次在牙山口外海面,我方广乙、操江两舰和高升号客轮被日本舰队偷袭击沉的教训,要大家提高警惕,加强戒备,防止再一次发生意外的事件。训话后,他让大家立即回到各舰去检查战备情况,作好应付突袭的准备;只留下了他的爱将、致远号管带邓世昌,陪他一道坐在旗舰甲板上观赏海景,谈天解闷。
旗舰定远号走在队列的中央,高高的桅杆顶上飘扬着大清国的黄龙国旗和北洋水师的帅旗。舰首两边排列着海军提督的全副卤簿:八面海青色飞虎旗迎风招展,两行侍卫高擎着一对对青扇、兵拳、皮槊、旗枪、环刀、兽剑等各种仪仗,远远地站立在两厢、肃立拱卫。丁汝昌红顶花翎,端坐在杏黄伞下的虎皮坐椅上,一面眺望着大海壮丽的景色,一面抚摸着颔下微黄的短须,笑问邓世昌道:“今日东洋事起,我北洋水师初次出征,胜负未卜,前途难料,不知世昌仁弟,有何预见?”
邓世昌本是北洋水师中最优秀的将领,年方三十八九,为人刚正廉洁,胆识过人,素为丁汝昌所爱重。此刻他听了丁汝昌的问话,虽是在老上司面前,彼此闲谈惯了的,但因有定远号管带刘步蟾和众戈什哈侍卫在侧,也不便妄言,便拱手答道:“末将位卑学浅,未窥全局,军国大事,何敢妄议。”
丁汝昌捻须笑道;“世昌不必客气,想你平日最是竭忠社稷,心忧天下。今日海程寂寥,也不过是闲谈破闷而已。你我知己,步蟾也不是外人,又何必过于拘谦。”
世昌听了,又向刘步蟾等拱了拱手,才欠身答道:“既然如此,末将就放肆了。想我国自林公禁烟,中英交战以来,列强侵凌,视我中华大地,直如盘中瓜果,砧上鱼肉,任他们宰割。我中华儿女,谁不痛心!现今日本三岛,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势日强,已骎骎乎与欧美列强并驾齐驱。惟有我国,犹如睡狮一般,至今仍未醒悟。朝中大臣,都只知一味守旧因循,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有谁真把国计民生放在心里?近来公然卖官鬻爵,二三千金可得一州县,四五千金可得一知府。还有一首童谣:‘若要顶儿红,麻加剌庙拜公公’。似这等丑况,说起来真令人齿冷!是以贪顽贿进,贤能退避,文则无爱民尽职之臣僚,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武则无忠勇爱国之将校,但知克扣军粮军饷以中饱。就以此次出征为例,恩帅和卑职等,虽多方筹办,呼吁奔走,而现有弹药,仍有不足之感。行前卑职检查,克虏伯炮有药而少弹,阿姆斯脱郎炮有弹而少药。这等情形,实令人啼笑皆非。火力不足,如遇大战,胜败安可逆料?世昌等空有报国之心,恨无回天之力。此次出师,但求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报国家耳!”言罢,声泪俱下。丁汝昌、刘步蟾也都感叹不已。
这时,突有军校前来报告:西南方海面上突然发现黑烟一簇,似有外国舰艇活动。
丁汝昌听了,不敢怠慢,一面派人用小舢板送邓管带回舰去准备战事,一面接过身旁军校手中的双筒望远镜,亲自走到舰桥上去探望。
此时正是中午。辽阔的大海上,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碧海无边。强烈的阳光,直射海面,迸射出千万点碎金似的耀眼的闪光,在海面上闪烁跳跃,照得人眼花缭乱。丁汝昌站在舰桥之上,借着身后的黄伞,遮住阳光,举起望远镜,向西南方向望去,果然发现西南方海面上有一队舰艇,正向这边飞驶过来。他仔细察看,那些舰艇的桅杆上却都悬挂着美国的星条旗号。他正在纳闷:此时此地,怎会出现美国舰队?忽听得在桅杆顶上坐篮内瞭望的丁勇惊呼道:“不好!日本舰队来了!”丁汝昌闻声再看时,那奇怪的舰队果然又都换上红膏药的日本旗号了。
丁汝昌对日本海军所采取的这种冒充美舰、偷偷来袭的卑劣伎俩,感到无比愤怒。前几年,他曾经访问过日本军港,对日本海军舰只的情况是比较熟悉的。现在他看得很清楚,对面正中的那艘旗舰,正是日本海军中火力装备最强的主力舰松岛号,旁边还有航行速度最快的吉野号和西京丸号。他知道日本海军的主力已经全力来袭,一场恶战已经无法避免。他正准备下达备战命令,那边日舰却已展开队形,包围上来,射来了第一批炮弹。
日本舰队首先向定远号围攻过来,一发炮弹震断了定远号的舰桥,把丁汝昌抛向空中,甩到前甲板上。但他不顾疼痛,爬起来继续指挥各舰,向敌方旗舰松岛号猛烈还击,终于使它右舷中弹,升起一股浓浓的烟柱,落荒而走。
日舰围攻定远号未能得逞,又变换队形,集中火力,向北洋舰队的右翼包抄过来。右翼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和广甲号管带吴敬荣是两个怕死之徒,一见日舰围攻过来,都不敢应战,仓皇逃走。济远号因逃得太急,撞坏了扬威号的舵叶,使扬威号转动失灵,很快被击毁。广甲号也因逃得太急,触礁搁浅,失去了战斗的能力。结果右翼便只剩下了致远、经远二舰,在那里与数倍之敌奋战。
致远号已中了三发炮弹。前甲板上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但由于管带邓世昌平时练兵极严,爱兵如子,深受全舰官兵的爱戴。所以虽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仍然军心不乱。水兵们眼看自己的管带,全身衣服都已被火焰烧焦,额角上也已被弹片擦伤,流出了一缕鲜血,仍然目光炯炯地矗立在舵楼上指挥战斗,心里都感到无比的镇定,同仇敌忾,一心杀敌,谁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他们瞄准敌舰,继续猛烈开火。又先后击伤了日舰西京丸号和赤城号,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谁知就在这时候,炮手报告,舰上的炮弹已全部用完了!敌人的又一发炮弹击中了致远号的主舱,使整个舰身顿时失去了平衡,开始摇晃起来,并逐渐向海面倾斜。邓世昌知道,成仁的时候到了!他默默地走出舵楼,迅速察看了所有的炮位和药库,知道的确已是弹尽药绝了,便拔出佩刀,庄严地重新回到舵楼。这时,熊熊的火焰已经卷到了舵楼窗口,把他那庄严的身影映照得神采奕奕,遍体红光,看上去就像一座赤铜铸就的雕像一般!他正在默默地沉思着应急的措拖,突然望见敌方那艘最快的炮艇吉野号正向我方旗舰定远号后舷偷袭过去。一腔怒火蓦地从心头升起,他俯下身,抱开了那位已经负伤昏迷的舵手,亲自紧握舵盘,大喊一声:“杀敌报国!”便开足马力,向吉野号猛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