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下人退去后,林夫人斥责女儿道:“不就是打碎了一个花瓶?值得你这样打她?这事要是传出去,说我们林家那忠厚仁义都是假的,教导出的女儿这般狠心恶毒,你又是马上要当贵妃娘娘的人了,这样子,有哪一种合乎女子的四德?怎么在**立足?”
香樱只管扇着扇子,冷冷的道:“这就不用母亲操心了。姐姐出嫁前,母亲很是教诲。我眼看着也要嫁了,却没人对我教导过什么。我不懂德容工貌,那是自然不过的。再说了,将来在**立足,也不是看谁品德贤良就能得宠,那得宠的,不是另有一番风光吗?”
林夫人见香樱这般回答,怔怔的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觉得眼前的女儿似陌生人一般,说出的话行出的事桩桩让人捉摸不透,既觉畏惧害怕,又觉得心冷无比。是了,必定是从小到大,大家都爱着她护着她,如今为了合欢的事,多少冷落了她的婚事有关。母亲的心总是最柔软的,这样想着,林夫人倒觉得对她不住,柔声道:“香樱,娘知道了,这些日子,为了你姐姐的事,家里心神不宁。不过你的婚事,大家总要打起精神来准备的。你放心吧,必不能亏待了你。”
香樱冷笑道:“我的事,不敢劳烦父母打起精神应付。免得伤了大家的神,女儿担当不起。”虽是冷笑,但眼角已浮起泪光。
林夫人叹口气,道:“你这孩子是怎么啦?句句话都带着刺。你也知道你姐姐生死未卜,爹娘怎么不担着心受着惊?香樱啊,你莫不是忘了姐姐对你的好?你姐姐在家时,是如何的疼着你爱着你,处处都让着你。她有好玩的器物,你若没有,她必是给你的。临出嫁时,她还切切嘱咐,要如何爱护你。这些事,娘来问你,莫不是都忘了不成?难道全家人都无心肝,欢天喜地准备你的亲事才是好的?”
香樱低声道:“姐姐对我的好,我何曾忘了?我也日日思念着姐姐,进了宫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打听姐姐的下落。可是,我的喜事就让大家这么不待见吗?我就不服。”
林夫人道:“你这孩子,以后进宫了咱们就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了,今天在一起还是寻常的娘俩,都不说一些贴心的话。娘承认,这段日子委屈了你。其实你的婚礼大家能不尽心吗?皇帝赏赐的钱总要用在你的嫁妆上,香樱啊,你要嫁的夫婿着实让我们害怕。”
香樱低头玩弄着衣带,含泪道:“我难道不怕吗?可是你们何曾体谅我的心情?只知道一个个的唉声叹气,就不知道我是如何的惶恐害怕,这个人要是如你们说的那样心狠手辣,我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吗?我进了宫,一举一动哪能敢比在家里似的无拘无束?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不但牵着我的生死,还牵着家族的生死?父母都不明白我的压力如何之大,对我这般冷漠,让人怎么不心寒?”
林夫人倒没想到小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她十分明白机灵。往常见她浑是一团孩子气,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长大了,胸中有这般韬略。听她这么说,倒觉得十分对不住她,便拿了一把玳瑁梳子,柔声道:“看你,午睡起来,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头发都乱了,娘帮你梳梳。”
她一下一下的在香樱的头发上梳着。那头发丰茂秀丽,如墨玉一般,漆黑得光可鉴人。她缓缓的梳着,想起她入了深宫,可不能如这样承欢膝下,就是要呕个气都不行,不禁落下泪了。香樱见母亲落泪,心中的一团无名火便给浇湿了大半,也回过头来,依依唤了声“娘”。母女俩相拥在一起,听见外面的雀儿一声声的叫着,香樱想起和姐姐在花树下追逐的时光,一阵心酸,轻声道:“母亲,我到了宫中,如果能够得宠,必定会救出姐姐的,你放心。”
初夏的天气,已是十分燠热,往常在家里,丫鬟必定准备了凉凉的酸梅汤,家里的园子里有大株的芭蕉和梨花,遮阴也好。帐子必定换了鲛绡的,软软的一层纱,风儿微微地透进来,芙蓉簟一片清凉。想起以前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是再也没有了。半夜醒来,月光如水,淸冷冷的照在枕边,合欢便再也睡不着了。这屋子狭小得很,倒睡了七八个人,白天做的累了,晚上鼾声四起,还有磨牙的,说梦话的,流口水的,这个世界她以前见都没见过,她的那个世界是金玉做成的,好似七宝楼台,珠玉玲琅,却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那满地的珠玉就如水银泻地,不知滚落在何处。
她转了个身,只觉胸中烦闷,气短急促,这是小产烙下的病根,时不时的要发上一阵,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着。她自知命如草芥,能够活着就是好的。活着再没别的盼头,只是期盼能有一日与景仁重新相见。她现在心早已灰了,都说十九岁青春正盛,但是她的青春已化为灰烬,就连一丝烟都没有。
被关在狱中好几天,干草的席子,脏污不成颜色。有老鼠在旁边吱吱的叫,瞪着一双小圆的眼睛,惊惊的看着她。她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总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又活了过来,她倒是但愿就这样死了,活着也无甚趣味,谁知上天偏不收她。病中的她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舔着干裂的嘴唇,胸口似烧灼了一般。幸亏天可怜见,和绿棠关在了一起。忠诚的绿棠并没去林府,而是一直守在景府,现在遇到了小姐,发愿生死不相离。她那些天一直躺在绿棠的怀中,靠着绿棠的乞求终于请来了医生,草草开了些汤药,熬了过来。
本来她们不知被发配到哪里,巧的是管着她们的小官吏倒是受过景家的恩惠,便把她们发去玉清公主府。那儿再有粗笨的活,也比给发去极寒之地与人为奴的强。合欢早就不把这条命当做自己的,只因绿棠絮絮的劝说,说是景夫人不知在哪里,还望小姐保重身子,找到了夫人,也可替姑爷尽孝。还有老爷夫人必定盼着小姐,她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月色真好,她怔怔的望着月色,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她不能想这个,一想便五内俱焚,整个身子都打着颤。白天活多,人是麻木的,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半夜醒来,那个孩子便到了她的心里。她不知流了多少的泪,后来便没有了泪,只有心在流着血。孩子啊孩子,她在心里哭着,把脸压在枕上,身子蜷缩着,心脏剧烈的跳个不停,跳得要呕出来。血却是冷的,呼吸也停了下来。她有窒息的感觉,手足都是冰凉,只是紧紧压着身子,手紧抓着心脏的地方,盼着好过一些。
绿棠听见她的动静,小声唤她。她装作睡觉,并不回答。绿棠叹了口气,道:“小姐,别想了,明儿还有很多活呢,快睡吧。”
她不语,只是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样,就可以好过一些,远离很多痛楚。枕下传来一股幽幽的香气,是她的奇楠沉香石榴佩。因为那东西乌黑,搜她的妈妈没当回事,她便捡了回来。到底有它贴心,就好像景仁在身边。闻着这幽淡的香味,她觉得好过一些。这心里的血止了些,眼中的泪便下来了,流了半夜,这粗布的枕头便湿了半边。
白天醒转,黎明时分,初晓的空气牛乳一般的新鲜,绿棠见她桃子一样肿的眼,不禁失声道:“小姐,你又哭了半夜?仔细着身子,你身子不好。”
她没说话,边有一起浣衣的丫鬟柳芳道:“什么小姐小姐的,大家都是奴才。再怎么的好命,现在也是歹命。绿棠我告诉你,你说漏了嘴,仔细管着浣衣房的公公掌嘴!”
绿棠气得白了脸,这柳芳不知是何心理,时常欺负她们。她道:“再怎么说,这也是我和我家小姐的事,我愿意伺候小姐,那也是我的事,用不着旁人干涉。”
柳芳把脸子一甩,道:“既然是小姐,就该在家里金枝玉叶的养着,不该到这里来做低三下四的奴才。这浣衣房的奴才,可比别的奴才更是低贱一些。”
绿棠气得还要说什么,给合欢制止了。合欢不声不响,只是整理床铺,柳芳见她从枕下拿出石榴佩,便一个箭步过来,抢在手里,道:“什么玩意儿?你朝夕不离身的,黑漆漆的有什么好?”
合欢急道:“还我!既不是好玩意儿,你要着干嘛?”
绿棠也急道:“快还给我家小姐!”
柳芳拿着石榴佩只管绕着屋子跑,屋子虽小,她身形灵活,左绕右避的,瞅了个冷子又向院子里跑去。合欢身子虚弱,怎么跑得过她?只有绿棠一个人追着,柳芳边跑边笑道:“叩个头,叫我三声奶奶,我就还给你。否则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