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罗伦萨对艺术很宽容,但对自己的儿女,尤其是十分出色的儿女,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表情,这个就令人不得不感到几分纳闷。
行走在佛罗伦萨的每一处地方,你都会真切感受到市民们都为这座城市能孕育出这么一窝顶级名人而自豪。但曾几何时,在这一干名人中,竟有若干位在这里并不受欢迎,比如达·芬奇和拉斐尔,他们早年学艺期间,都有因为露出过人才华而被嫉妒、被压制的记录。
综合艺术感成熟后,注定着必成世界级大家的达·芬奇,凭直觉他早早就感到自己在这个狭小故土实在没有多少发展前景,于是果断地背井离乡—千万不要说人家的感觉偏颇,实践证明,人家在外地—尤其在米兰更加受到器重,人家的才华在米兰也得到更加充分的发挥,人家的多数作品和主要作品,都基本不在家乡里完成。另外,达·芬奇的才华与能力还横贯多个领域,身兼画家、雕塑家、科学家、发明家、城市规划师……而在画作之外,其他与科学发明,与创造设计等有关的杰出表现,也几乎都在外乡完成。
不可讳言,《蒙娜丽莎》的缘起倒与佛罗伦萨有关:这幅油画的标题,据说改了好几回,那是大师短暂回乡期间,受一位银行家朋友之托而作。这幅本来纯粹是出于友情外加商业运作的作品,后来成为油画圣经级的经典之作,却是始料莫及的。但即使是地地道道取材本地人物的肖像画,在佛罗伦萨老家,也仅仅属于“开工”阶段,远未竣工,达·芬奇就随身携带着它再次离乡远走,最后不但在外地完成,而且还让外国皇帝出高价买下收藏,而作为画家的真正故土,不管是美院师生研习,还是市民游客观赏,却只能参阅或者目睹复制的赝品。哪位想一睹真迹,必须得老老实实到巴黎卢浮宫去排队,必须去体验万人拥堵的场景以及难以细细观赏的窘迫实况。
二
达·芬奇是这样,薄伽丘、彼德拉克、拉斐尔等多少也有类似的遭际或者感受,而最受人瞩目的当推但丁。但丁的经历更古怪。但丁被恩格斯誉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新时代第一位诗人”,文学地位自然显赫。另外但丁的官也曾经当得很大,在但丁的故居二楼展室里,有一件珍贵的展品,那就是1302年3月佛罗伦萨法庭对但丁的判决书。这纸判决书使但丁不得不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苦恋于斯的故土,在生命最后20年里,一直流亡到生命结束。
别看古罗马疆土一度覆盖欧洲,并越过了亚细亚和非洲一部分,使得地中海成其“内海”,但被“肢解”后一直到19世纪下半叶,整个亚平宁半岛一直是小国林立:罗马、佛罗伦萨、热亚那、米兰、威尼斯等,在一大段时间里都不互相隶属,有的还呈军事对峙局面。当然,在这漫长期间的某一个时段,也偶有某国隶属于某国的现象,但承认隶属者的势力一旦强大,或者有更大势力做支撑,它就很快会反悔自立。由于国家太小,所以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向北方的高卢人称臣,比如米兰,就几次成为法国的属国—拿破仑到这里来视察或遛马,可谓家常便饭。
但丁时期,佛罗伦萨政界分为两派,一派是效忠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齐伯林派,另一派是效忠教皇的盖尔非派。1266年后,由于教皇势力强盛,盖尔非派取得胜利,将齐伯林派放逐。盖尔非派掌权后,1294年当选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想控制佛罗伦萨,一部分富裕市民不愿意受制于教皇,希望城市独立,于是分化成“白党”,另一部分没落户,希望借助教皇的势力翻身,成为“黑党”。黑白两党一直争斗不停。
但丁的家族原来属于盖尔非派,但丁强烈主张独立,因此成为“白党”中坚,1300年,但丁被卷入神圣罗马帝国与罗马教皇之间关于佛罗伦萨控制权的争夺旋涡中。但丁先是进入佛罗伦萨市最高行政会议,当选为代表资产阶级政党(白党)的六大行政长官之一。两党斗到最后,代表教皇势力的黑党占上风,他们迫使法庭审判但丁,而但丁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他被判流放2年,罚款5000弗罗林币(古佛罗伦萨金币)。因但丁抗拒没交罚款,最后被判处终身流放,不得回国。
流放期间,佛罗伦萨当局曾宣称,只要但丁公开认错,宣誓忏悔,就可免死回乡。否则他敢回来,任何一个佛罗伦萨士兵随时都可以处死他,处决方式可以采用绞刑,也可以直接火烧致死。
但丁断然拒绝。被流放的但丁大多数时间寄居于东北部的拉维纳和米兰等地,并在这期间完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的名著—《神曲》的创作。
三
1308年卢森堡的亨利七世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入侵佛罗伦萨是其预定方案,但丁获知后,不但迫不及待地致信新皇帝表示赞同,而且主动提供有关故土的地形知识,还提议首先进攻的地点。这就已经相当于“卖国贼”了。尽管1313年亨利去世,进攻没有奏效。可但丁里通外国的行为谁不愤恨?就连白党原先的同道者们,在国家利益感召下,也都想对国家的叛徒剥皮抽筋。
1315年,佛罗伦萨被军人掌权,军人政府不但仍然坚持对但丁的判决,而且对但丁的“认错返国”程序更加严厉:倘若但丁肯付罚金,并在自己头上撒灰,在自己颈下挂刀,游街认错一遍才可免罪返国。
岂知但丁回信说:“这种方法不是我返国的路!要是损害了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了吗?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卑躬屈膝,我就不能接触宝贵的真理了吗?可以确定的是,但丁不愁没有面包吃!”
但丁这种“与祖国为敌,与人民为敌”的“反动”言论,实在可以称之为冥顽不化。可但丁一直无怨无悔,就这么与全城市民拧着,硬撑到1321年患疟疾去世,也不屑再回故土。
尽管随着意大利1860年获得统一,随着但丁在“文艺复兴”中的地位作用获得了世界性的普遍认可,佛罗伦萨便渐渐以这位划时代并震撼文学史的诗人为荣,学校开始讲述这位大文豪的事迹,相关机构也悄悄向游人开放了但丁故居—一座用粗糙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虽然如此,政要们和市民们在叙述但丁与故乡的僵硬关系时,总有一种死结难以解开。
哪怕是最不平等的条约,一经签署发布就会生效,佛罗伦萨昔日对但丁的判决显然带有特定历史的因由,而且好像还不能简单断言说这是一个昏庸和无理的判决,毕竟判决对象实实在在有出卖祖国的“佛奸”细节,几百年过去了,始终也没人出来平反或者给个说法。
直至2008年6月,佛罗伦萨市议会才正式启动表决机制,正式撤销700多年前佛罗伦萨法院(那时候是国家法院)对但丁的判决,正式允许但丁回到家乡佛罗伦萨。表决结果是19票赞成、5票反对。佛罗伦萨市长莱奥纳多·多梅尼奇称:他将亲自宣布撤销对但丁的判决,并给他颁发佛罗伦萨的最高荣誉。
呵呵,从但丁与故国的几番交锋到最后结局看,即使是涉及对所谓国家利益的基本态度,也不是没有被通融被接受的可能。当然,这得看是谁了,换了但丁,谁还有这个可能?
但丁的遗体至今仍然安葬在拉文纳市中心广场上。佛罗伦萨市政当局虽然强烈地希望能把伟人遗骨迁回故乡,但同样热爱但丁并一贯以但丁在此安葬为幸事的拉文纳人难道就轻易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