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著名作品当然会引来解读和研究,解读有不同视角,研究有不同方向。于是,见仁见智就不仅仅是批评现象的一种客观综述,它也可能成为解读家或批评者所倚赖的底线,从率性品评到独我生发,从有据推论到无厘头演绎,你听到后可能会喝彩,也可能发笑;可能无可适从,也可能一惊一乍,但你千万记住,即使你摇头叹口,也只能承认这是见仁见智……
就雕塑作品而言,选材的考据与意涵的阐释已经够累人了,而“透过作品”去揣摩作者心理,去引申种种行为,去做似有还无的推断或论断,你读后却往往觉得过瘾,觉得提气,这是为什么?
就《大卫》而论,选材基本无须考据,反正是大卫王。至于这个大卫王是在有一系列英举的同时,也做过龌龊之事—他借敌军之手消灭自己的部下将军,以达到占有其妻的目的—虽然大卫事后已经做了忏悔—但是否还应该原谅,那是另一码事。
作品的意涵阐释倒可以随意,但说来说去能翻出新意思的也不多,于是也就罢了。难道果真没有了可以出新的解读角度?有人不信!
终于,关于《大卫》生殖器的比例问题进入了某品评专家的法眼:大卫的生殖器实在太小了啊,这绝对不是欧罗巴白人种的常规比例。发现者不但引证了解剖学家和医生的某些看法,而且进一步做思考状:千万别小看这个区区的生殖器哦,任何一个刻刀细节,都可能蕴藏着作者的深厚寄寓,都可能有作品的深刻蕴含!于是有人由此深挖,发现生殖器的所谓“小”,并非是真正意义的小,而是人物处在一种精神紧张下的正常收缩,其实从大卫收缩的生殖器,都可以体验到战斗场面的恐怖,这和哥利亚一直先声夺人的气势相吻合。至于“精神紧张说”是否与原先大卫的“从容、坚定、冷静”判断相悖?没关系,见仁见智。
有人对此论发笑,说人家米开朗基罗为何有意让大卫拥有一个小小小小鸟?乃是人家深刻所在!试想,一个四肢健壮,肌肉发达,身段匀称的年轻人却配一个比例显小的物件,正是主人公纯洁的象征所在。孩童的生殖器,因为还没有注入“性”的理念或者“性”的暗示,所以是纯洁的。英雄靠的正是这个纯洁无邪,他才有可能专注投入战斗,从而才可能将已经不再“纯洁”的男人置于死地……可见,雕塑家在强调以骨骼、肌肉、力感集结为物质力量的同时,也在揭示精神的源泉所在。
二
当然还有其他N种解读法,比如有一种结合米氏是同性恋者的身份,解读说小生殖器的配置,那正是米开朗基罗的人生寓意所在。米开朗基罗的爱情观从来就超乎物质,甚至超乎生理,米氏最向往的其实就是同性之间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雕塑家一方面强调男人的强势—即男人的征服力或统治力;另一方面他又在最矫健的男人身上搭配一个稚童级别的微型配件,正表达雕塑大师的理念境界。如果再结合罗曼·罗兰关于“没有一颗灵魂比米开朗基罗的更纯洁,没有一个人对爱情的观念有米开朗基罗那么虔诚……”的论断,这种“同志之爱”更无异于升华到了一种凡人皆难以抵达的圣洁之境。
关于大卫的生殖器问题,是否已经造就了N个硕士乃至博士?不得而知,是否可能成为一个单列学科?应该也无从回答。但大卫性器已经被商家关顾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去意大利,如果你不买回来一些涉及大卫性器官之类的玩意儿,那就会被人视为根本没到过佛罗伦萨。至于商家们在这个玩物上搞出新名堂—比如一些裤子,裤裆这个位置干脆画上此物,而且进行了数倍乃至数十倍放大,直到不堪入目的程度……那已经不属于解读和研究的范畴了。
从作品生发“意义”不管怎么说都还不算出格,而从作品去考据甚至断定作者的其他方面,其范畴就更大得无边了。从庞杂不堪的研究中,我们得知米开朗基罗“没有朋友,不需要朋友,也不会有朋友”的怪癖;作者一生不留一张自画像,基本就成了他长得丑陋,因而终生自卑,以至于不敢接触女子,被迫去做同性倾向选择的注脚;再由终身未娶推断他一生只喜欢男人—而恰好达·芬奇也有此倾向。于是任何一个版本的《古今同志名人录》中,都毫不犹豫地列上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
说他们是同志倾向的,好像有许多证据,但即使是“最有力”的证据,其实都仍处于没定论的状态:比如法院审理达·芬奇“鸡奸”案,最后都不曾结审定论;而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卡瓦切里囚徒”,也不过是引用米开朗基罗的几句诗……
其实,在他们的创作之外,其他的一些什么依我看都并不重要。既然某些伟大导师也都有着某些不为人解的陋习,作为雕塑家,他的性取向我们后人又何必去操心?我就只关心大师的斤两是否属于足金;大师的创作水准是否可以怀疑;大师的作品是否可以颠覆……
三
终于,有人出来颠覆了。颠覆者经过深入研究、考证,先设定米开朗基罗为“追名逐利”之辈,然后煞有介事宣称:《拉奥孔》并非古希腊雕品,而是米开朗基罗所作,米氏是出于“卖大价钱”的想法,将自己雕刻的《拉奥孔》埋入地下,通过“做旧”而被人“挖掘”出来……
如果持此论者是一般人,你我都会立即断言是“胡说八道”,但她偏偏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专家莱恩·卡特森博士。据史载:《拉奥孔》是在1506年1月在罗马被发现的。而早在1496年至1500年,米开朗基罗就在罗马一带雕塑了《酒神巴库斯》和《哀悼耶稣》等作品而大受瞩目。1501年他才从罗马回到佛罗伦萨创作《大卫》……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把《拉奥孔》放到梵蒂冈博物馆后即叫米开朗基罗来看。米开朗基罗断定这尊雕塑就是公元1世纪古罗马百科全书作者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中描绘的那尊,书中称赞那尊《拉奥孔》雕塑“比任何油画和铜像都要高尚”。
如今,一位著名的大学艺术史专家来宣称《拉奥孔》有诈,如果是真的,这绝对会影响到古代艺术史的发展进程和发展步履。尽管这个“发现”一发布,就引来数不胜数的批驳,但也并非没有若干人点头与赞赏,另外,据称还有既不批驳也不赞赏的一些专家,正在另寻新角度,说不定哪天就又抡出新观点,不引来美术雕塑界的“核爆”誓不罢休。
解读也许都是善意的,但有时引发的摩擦与碰撞却是激烈的,恶心的,甚至恶性的……但,难道据此就能判断说“都是解读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