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摩擦也和谐
在岭坡高地上辟出的这块开阔地,实在堪称一流构思,命名为米开朗基罗广场,就更使人为之肃然起敬。从广场上鸟瞰,直觉就会告诉你这是一座古旧的城市:红瓦灰墙的建筑物似仍残留着中世纪的积尘;圣母百花大教堂里的“天堂门”这个位置自然看不到,但教堂的巨型圆顶和相隔不远的高耸塔楼无疑显示着昔日的气派;一座廊桥默默坐落在阿诺河上,本来造型一般,但你也会被告知:亨利·豪里达的著名油画《但丁与贝特丽丝邂逅》正是在此取材,但丁痴恋贝特丽丝而终生尽显单相思的故事印痕,在桥上仍然可以检索……
从山上下来,走在已经磨蚀得见了麻粒的石板街道上,仍然兴致勃勃,即使嘀嘀嗒嗒下着小雨,也绝对不会心情抑郁。佛罗伦萨市内基本见不到任何现代建筑物,仗着一城老街道老房子老教堂老陈迹老人物……来自各国的游人就终年络绎不绝。
应该是上帝太青睐阿诺河,所以给这座河畔城市派生了一系列分量超重的人物—当然也可说是历史明显给佛罗伦萨以重负,所以刻意地纠集了这么一窝子名字注定着必然写进各种史册的名人: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薄伽丘、彼德拉克、阿尔伯蒂、维尼奥拉……并各得其所地将他们安置在文学、美学、绘画、雕塑、建筑等领域里,还选择在中世纪末端让他们各自发力—于是一场被史家誉为“文艺复兴”的人文景象,最先就在这座城市里煮得沸滚。
从山坡一路看下来:广场、街市、教堂、艺术学院、博物馆、名人故居,最后来到市政广场—千万别以为来这参观人家的市政建设——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广场或露天美术馆。它和它后面的乌菲兹美术馆聚集了数不胜数的珍品雕塑,当然它还有另外一些称呼:总督广场、市民广场或者锡尼奥里亚广场。
巡览每一件作品后,谁都由衷喝彩,反复赞叹;谁都倾情不已,感慨不断。但,我却总被一个古怪的词缠绕着:那是嫉妒……
在佛罗伦萨,谈论美术造诣绝对是班门弄斧;评价雕塑作品也可能沦为不知天高地厚,反正我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既然已经被嫉妒二字纠缠,于是就打算沿着这个路线图去倒腾一番。
按照我们的传统,嫉妒是贬义词,羡慕是褒义词,但据说在欧洲各个语种中,羡慕与嫉妒都属于同类表意词语,加上历史的行进一般会使词语更趋中性化,于是这两个词语就基本鱼目混珠得一塌糊涂了。
所以,这里说的嫉妒,必须声明是采用中国用法。嫉妒意味最为明显的是在广场中心最最抢眼的位置—
《大卫》,又是《大卫》!
在米开朗基罗广场高地上,已经随着《大卫》目光俯瞰了整个城市;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已经欣赏了《大卫》的真品;现在锡尼奥里亚广场,又是《大卫》领衔着一群同样出类拔萃的艺术雕塑……
《大卫》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作品主人公原型是以色列大名鼎鼎的大卫王,这个早年当过牧羊人的少年,在一次两军对垒的阵前,沉着冷静地用甩石打翻巨人哥利亚,从而成功击败非利士人咄咄逼人的进攻……
1501年开始动工,1504年正式落成的《大卫》,一下子就享誉欧罗巴,此前能以男子身体语言阐释形而上主题的只能上溯古希腊的《拉奥孔》或者《掷铁饼者》等寥寥几座。当然,《大卫》绝非米氏的最早雕塑作业,远在罗马教廷内,《哀悼耶稣》等雕品早已经使这位20来岁的佛罗伦萨小伙子声名鹊起。所以,说《大卫》是米开朗基罗的代表作、成名作或者扛鼎之作都对,但也未必都十分准确。但说这是男人们最引为自豪的标本或者最为之骄傲的完美体图,就不应该存有异议。《大卫》集力量、健美、坚定、从容为一体,从形到神,从姿势到蕴蓄,从气概展现到风度指数……都无不尽情地释放着男性的原始魅力和真正昂扬。如从作品的实体解读,或许还有更多角度来佐证力的意涵,美的感召和英气的合理流泻……
如此倜傥强劲的男子形象,谁人敢来嫉妒?也许连大卫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它的北面,就有这么一双眼睛。表面看,好像是他对众多朝拜的美女不屑于看一眼而有意把头偏向左侧,其实,他日日夜夜向大卫射出的目光都交织着恨与怨,他每时每刻显示出来的挑衅,无不流泻着嫉妒与不服。之所以说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那是因为它由另一座雕塑作品发出。
射来敌对眼神的不是别人,乃是比古罗马更早的希腊半岛上的一尊巨神—海神波塞冬的雕像,海神的座基是一个巴洛克式的意大利喷泉,和《大卫》像一样,都用白色的大理石为材料,且都是一样的精雕细琢,匠心独运。
波塞冬是一位很古老的神,在希腊神话体系中,他与宙斯、哈得斯是兄弟。荷马说他比宙斯年少,赫西奥德则说他比宙斯年长。以宙斯为首的奥林波斯神确立统治地位后,波塞冬、宙斯、哈得斯三分天下,波塞冬享有对大海的管辖权。他的宫殿设在海底,也有说设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北海岸的埃盖。波塞冬的武器是三股叉,既能搅水作浪,也能劈岩刺天。公元前2000多年的希腊碑文中,就已经记录着波塞冬的名字,碑文称波塞冬统治大地—因而推测波塞冬最早可能是一位地神,成为海神后,仍保留原先作为地神时的绰号,同时作为大海的主宰,各区域性的海神自然被一一排挤,并一一臣服于他。
作为意大利的后辈雕塑家,阿曼奈或出于不服米开朗基罗,或出于不服《大卫》独享男子雄誉,于是苦心孤诣,特地搬出那位巨型海神。阿曼奈也许想:不论从资历还是从体形,不管从震慑力还是从威猛度,抑或是从神界名气和综合影响,波塞冬和大卫进行角力应该都不会输!至于后世有人从社会功用角度去解读《大卫》,说这个作品暗喻着动荡不安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面临外来强敌时,希望有一位像作品主人公一样的英雄站出来拯救祖国……或者说这是一个思想解放运动在艺术创作上的充分表达……这在阿曼奈看来也许都是扯淡之谈了。
两个出众的男人就这样较上了劲儿,结果怎样?不消说,当然是大卫的地位无可撼动。微微隆起小腹,体形粗大而线条臃肿的波塞冬显然只能永远以“嫉妒者”的身份侧立一旁,当然他有权利继续喷射至死不服的挑衅目光,但左手握紧甩石器,目光炯炯屹立着的少年大卫却不屑去理睬……
据说,当波塞冬的可疑眼神一投向大卫,当即遭到了时人的嘲讽,人们先评价这两尊雕塑的实际创作水平,继而渐渐调侃苍白虚浮的波塞冬简直亵渎了这块罕见的巨型大理石……
听到此言,阿曼奈感到蒙羞不堪,继而自杀身死……
面对一位艺术家为所谓的“蒙羞”而选择自杀,作为一个世界级艺术都城的市民,人们纷纷反思了自己的冷嘲热讽后,终于发出痛楚的哀叹……于是稍有识见者惺惺相惜地说:就雕塑作品的形象而论,其实孰美孰丑都是相对的,也就是在对比之后所获得的一种判断,“美”靠对比而胜出,而作为美的陪衬,“丑”也未必没有自己的价值—人们让这座波塞冬一直与大卫相陪相伴就是明证。
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有学究甚至说,其实所有雕塑作品都是具有生命力的,别看在熙熙攘攘的白天里他们纹丝不动,忠于职守地接受人们观赏与拍照。但当夜半时分四处静悄悄时,雕像们就会栩栩如生地动起来,他们或切磋或交谈,或逆时光行走在历史的隧道中,或由创作缘起去触及特定历史的脉络……说不定就像“关公战秦琼”一样,大卫真和波塞冬掰过手腕。至于正在《掠夺沙宾女郎》的罗马兵士,大概也不应该这么野蛮了,欧盟已成一体,停止争抢而尝试探讨另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岂不更加和谐得多?
作品人物形象之间进行对垒,艺术家之间比拼艺术涵养和艺术触觉,这除了可能在艺术史上留下佳话外,还会使得艺术史教授在讲解作品时更有佐料,更显精彩,更使人受到启迪,总之都应该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