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或筵席或聚会或洽谈—每当有人掏出烟,总必定有人凑上来索一根。如果掏烟者大方一点,或者想借烟摆摆谱,做做姿态,也会主动“通请”,于是乎,在“接着”声中,一根根白色的尤物便得意扬扬地拖出一条条不成规则的抛物线,向各自的目标飞去……这也许就是一幅最最典型的中国烟民的“风俗画”了。
如果你掌握各级官员抽烟者比例的真正数据,你也许就会觉得“远离香烟”的倡导和呼吁在中国显得多么乏力;而从各种盛行的请烟和让烟画面,你难道不感到抽烟其实已经沉积成了一种我行我素的存在方式,而且这种方式仿佛还烙着一种冥顽不化的标签?
烟的危害性,这里就没必要抢人家专门宣传机构的饭碗去一一罗列了,至于烟草工业对社会经济发展的种种所谓“贡献”,只需看看有关部门公布的利害相比的一组组数字,也会一目了然。作为社会的普通成员,我只知道香烟明摆着就是有毒,只是其毒的“量”与毒的“度”未达到国际社会和各个国家明令禁止的地步,如此而已。你抽烟,实质上是在吸有毒物品,而你偏要抽,人家是拿你没办法。但你在公开场合吞云吐雾,肆无忌惮地给人家派发阵阵“二手烟”,则已经对别人的健康有了侵害,你应该内疚,应该惭愧,应该知晓过错。退一万步,至少也应该在姿态上或做派上有所收敛。而最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种行为,明明在损害自己健康的同时,还有碍别人的健康,而实施这种行为的人,有什么资格居然如此放肆?又有什么脸皮去炫耀,去张扬这种冥顽的陋习呢?
写以上文字,我确实带着情绪,但试着回头想想,也有几分释然。看看当下的电视肥皂剧吧,剧情的延续实际上也就是“烟情”的延续。举凡破案英雄,改革专家,廉洁楷模,绝对鲜见有非抽烟者!改革遇到挫折,破案碰上难题,廉洁遭到诬陷,凡此种种,都一一借助火机的“咔嚓”声和烟圈的袅袅飞升来排解。至于集体讨论的“群英会”,更是云天雾地。至于剧中的女性人物,似乎在抽烟这一情节上也不相让:“妈咪”以烟招揽生意,小姐以烟传送媚眼,即使是儒雅清高的海归派,也常常借着叼烟来显示所谓的“风度”……所有这些,与其说是导演想象力的萎缩或者导演手法的落套,不如说是中国社情的某种定格。
再看看我们的奥运冠军吧,在不菲的价码下,到底有多少位不惜为香烟或者以制烟为主业的企业做广告或者变相广告?这在国外,根本不可想象!国外当然也不乏抽烟者,但人家除了信守区域规定,讲求场所秩序外,其他种种行举似乎都值得称赞。我曾两次在国外参加过微型小说创作与批评的学术会议,某君发言完毕后,也是烟瘾难耐迫不及待地要抽烟,但人家绝对不是大大咧咧地掏出一根就叼在嘴上,更非随随便便掏出来就满场“公请”或者张三李四向人家逐个派发。而是悄悄移步吸烟区,然后悄悄拈出一根,半低着头,这才点上。而一旦被人发现自己从“吸烟区”出来,则必定撑出几成痉挛的苦笑,写尽自卑与委琐,与在发言中的滔滔不绝、洒脱倜傥成了绝对的反差。
由于见惯了抽烟者的放肆,所以每遇上一二位稍微收敛一点的抽烟者,我就毫不犹豫地给予起码的敬重;而碰上更加懂得吸烟礼节的人—比如避开不抽烟者独自悄悄吸烟——我简直就会记之尤深,而且非常愿意为他写上几笔了。
二
出于对烟的深恶痛绝,于是对所有人—尤其对所有亲朋以及他们的后代,我都自觉地充当着“远离香烟”的义务宣传员—当然,我的呼声是那样弱小,也是那样的无效。经年呼吁,长期宣讲;逢人口舌不闲,四时煞费苦心,估计已经接近祥林嫂的唠叨水平。但辛勤耕耘后回头去检验效果,倍觉伤心不已。于是才知道长往的努力简直近乎徒劳,不过自欺欺自。
看资料:烟民的数量无时不在急剧上升;看现实:烟民的低龄化、校园化乃至女性化愈演愈烈;看周遭:曾经热闹一时地出现过的多种禁止吸烟的场所,不呈昙花一现就成兔子尾巴;现在好像只剩下飞机舱了,而即使是翱翔蓝天的客机机舱,其实也才有着90%左右的禁烟效果!
最最使我尴尬的是,掰着手指数一数,我自己各个时期所结交的朋辈,竟以抽烟者居多。比如作家×君,老总G君和学究W君,他们简直就是以嘴当灶,以烟为食。G君日抽两包恐怕还未包括伏案夜耕;W君赴宴,不论筵席有多高档,一坐下来必定先吃一碗米饭,可知其胃肠的适应力稍事欠佳,可是一抽起烟来,这位可爱的学究先生频率绝对不低。
最搞笑的当数×君了,他曾几次尝试戒烟,每次都声称“这次可以了”或“现在抽的数量在递减了”,然而如此这般不出一月,此君必定旧病复发。×君终于迎来了一次严重的气管炎发作,在饭吃不了泳游不了写作不了的严峻情态下,被迫连日打点滴,疗费居然达数百近千。于是×君又一次信誓旦旦:非戒不可!为了鼓励,我当然也出了绵薄之力,随手把常放在驾座上的瓶装粒状口香糖作礼轻情义重的郑重相赠。好像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好几次在公共场合,×君已经自觉谢绝赠烟—东方隐隐约约出现玫瑰色了,谁不为朋辈即将摆脱烟魔的四时缠绕而欣欣然呢?然而,×君在又一次离琼赴京之后,不到20天时间,资深烟民的所有面目便悉数恢复。
我和×君本来有着多年的纹枰之约,即使在我还开着摩托的时候,也要在车尾搭上一个棋盘,游泳之余,会议之后,饭桌之隙,我们都曾抓紧时间来一番黑白阵法的检阅。然而在×君一而再再而三戒烟无效的情势下,我决定不再维持这种直面对弈—不是嫌他多年来棋艺长进甚微以致让授三子数量没法减少,而是实在不堪忍受“二手烟”的善意摧残。
三
最看不惯的是这么一种场景:一个挂有“禁止吸烟”标志的会议室,平时基本上还能起着它所应起的作用。可当有上一级的官员来视察且在视察之后的必然讲话时,这块标志就成了纸老虎。这绝不是虚拟,我所在单位就是这么一种情况。那时常来这里指导工作的F君烟瘾之大,无人不晓,他在讲话中当然无所禁忌地点燃香烟,于是,那些平时囿于“禁止吸烟”标记的下级,便上行下效,不一会儿整个会议室就乌烟瘴气起来。我当然不敢当场提出异议,但这种时候我是敢退场的。可偏偏F君确有水平,他多次在全市N级干部以上大会上作报告,连一张提纲都不拿,一上来就滔滔不绝,而且条理之分明,数据之精确,逻辑之严谨,目光之高远,论辩之有力,令人不得不服。现在针对本报的现状与存在问题,他的讲话更有针对性,而绝无普通的为官者那种不痛不痒的腔调。于是我宁愿忍受二手烟的侵害而静静坐着,听着……
接下来的一位官阶同样大的Z君,对报社也是同样的关心,也是多次到报社开会讲话,也同样是无视禁烟牌匾而当众自我勾勒抽烟者的画像,但这时候我不但不气愤,不但不想指责,而且还从内里对他的抽烟表示谢意。不为什么,只因为此君讲话太臭了:重复之多,逻辑之乱,语词之匮,思维之窄,这在同一级别的官员中我看实在难有人出其右者。最要命的是此君语速拖沓,完全没有节制,我三次参加他来报社开的会,每次都超过下班时间1个小时以上。以致竟有几位同人在因版面差错而受罚款200元时,竟私下里开玩笑:罚200元也比罚去听Z君的讲话强。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你水平高不高是不太关我事的,但你开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时间我就不高兴。不高兴还不敢说,于是巴不得借着你的违规当众抽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大模大样走出会议室。这时候我就特别理直气壮:如果有人敢说我放肆,我也许就当场敲着“禁烟”的牌匾,并指着那个当众抽烟者说,最最放肆的是他!
认真说来,对待抽烟者的种种表演,我们其实都不够狠,比如为什么不敢在公共场合中有人掏出香烟的一刹那就据理劝阻呢?记得当年的菲律宾总统阿基诺夫人做客中国,在与邓小平会见时就直言反对邓小平当众抽烟。好在邓公胸襟宽阔,旋即以诙谐化解尴尬,才使得场面维持了应有的气氛。而我们面对的常常是用“一礼堂”来形容的厅级官员或者用“一广场”来描述的处级官员,可为什么就不敢据理力劝?为什么不敢当面抬杠呢?
所以,对抽烟者的种种画像,别以为只是抽烟者的丑态,其实这里面也包含着我们这些非抽烟者无原则的忍让和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