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
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
一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
淹没在埂奇河春泛之濑湍;
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
这彩色神明的巨怪,
满吸了东亚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着,
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
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
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
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
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
二
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
在碧玉的天空镶嵌,
一端挽住昆仑的山坳,
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岩。
是谁何的匠心,制此巨采,
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
披苍空普盖的青衫,
束此神异光明之带,
举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
霎时的雪花狂舞,雪花狂洒,
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
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
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
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良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
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
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
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
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
在山中,
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
就只我:
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
沉思,
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
在雾里,
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
凄迷,
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
惊悸,
摇曳,像雾里的草须:她
在哪里?
啊!她;这深夜,这浓雾,
淹没了,
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
遮不住,
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
像一星
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
我正愿,
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
那一天
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
跳动,
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
那一点——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
不变
不变!
“拿回吧,劳驾,先生”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诗句啊明月!你不减旧时的光辉——
这橄榄林中泛滥着夜莺的欢畅;
啊明月!我也不减旧时的伤悲——
你来照我枕边的泪痕清露似的滋长!
1925年夏,翡冷翠山中。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着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话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
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
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花牛歌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萝。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的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八月的太阳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小雀在树荫里打盹,
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
小雀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
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
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人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苦;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
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忙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几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