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这样淅淅沥沥又下了两三日,虽人们都说“春雨贵似油”,然而这才初春的江南水乡却给人梅雨时节的惆怅唏嘘。至第四日时,天方始晴了,临仙镇远处的岭上晴云如缎,家家户户屋子前后的树花绿丛也似过了一层新油,清新得令人畅快。屋旁柳树杈上的雀儿叽喳,忽的那只雀儿一蹬树桠子,“吱”一声啼叫,似箭一般往高远处飞去了。
沈易就在这一个春晴初乍的晨间从梦里醒了来。
只见他伸了伸懒腰,掀了被子,穿好衣裳,忽的探得贴身衣袋里有一硬物,摸出来才想起来是那日从谢宁萱骨灰罐子里拿出的玉簪子,他慢慢揭开了裹在那簪子上的丝帕,细细盯着那枚玉簪子。
只见那簪子通体润泽,温润细腻,一看就是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簪子简约古朴,只在一头雕了一只欲飞的燕子,燕子衔泥,振翅欲飞。簪子一半以下都沾满了暗红的血迹,沈易微微惊了一惊,想到那老妇人与他所说的往事,不禁为那刚烈的女子惋惜不已,待沈易将那簪子翻过来,才看的一行小字:“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沈易细细念了念,心中自知此簪应是谢家小姐与夫君的定情之物,好一对痴情怨偶,又可惜造化弄人,生生分离了这一对连理。沈易执那簪子又凝视了片刻,才复收到衣袋中收好。
沈易独立窗前,系发的丝绦上下舞动,玄色衣袍也随风而摆,他那往日里凌冽的眼中此刻却多了一丝似乎是沉醉在窗外景色中的安定。此刻窗外,只听得鸡鸣犬吠,见得行人匆匆,临仙镇又似往常一般热闹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平凡,但是对于沈易来说,这样恬静的生活也曾是自己向往的,但是,现在的他只得四处飘荡,四海为家。沈易闭上了眼睛,眉峰紧蹙,似乎陷入了极其凌乱的回忆之中。
沈易依然的记得那一天,母亲从房中趔趄着跑出,自己将自己锁入柴房中,任凭沈易哭喊破喉咙,母亲也不开门,直到仆人将门撞开,他才看见母亲身子悬于梁上,气息已绝,而那一年的沈易,行将十六。
沈家行商多年,父亲沈万山从一个原本穷困的行脚小贩开家立业,后来又得贵人相助,生意越做越大,十多年后沈家已经成为垄断北方米面商路的大商家,身价的米面生意如今还做到皇室之中,做了皇家的御用采办,富极一时,跻身“京城五大商”之一。沈万山原本是很朴实厚道的一人,做生意从来都踏踏实实,为沈家的生意打下了不少好口碑,原本这个世道本就是“士农工商”地位分明,沈万山也是真真的本事极大,跌跌碰碰竟也拼得了今日的地位。
然而世事总是沧海桑田风水轮流,沈万山得了今日的成就必定也要失去一些东西,当金钱迷乱了他的眼睛时,他其实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心。
沈易的母亲原是沈万山的糟糠之妻,在沈万山最穷苦的时候嫁了他,二人倒也勤劳忙碌,沈家得今日之势也少不得这位沈夫人相辅。然而,当沈万山娶进了第一位偏房后,迷了沈万山眼睛的就不单单是金钱了。此后一房接一房的小妾被娶进门,沈万山那往昔朴实的心也被富贵荣华蚕食的不剩多少了,而他也早已忘记了他那糟糠贤妻与他当年一起打拼的艰苦日子。
沈易的母亲不是一个会抱怨的女人,她能做的就是打点好家中的事故,不给她夫君添乱子,隐忍坚强的活了十年。但沈万山给沈易母亲唯一的最后一样东西却是一页休书,沈夫人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是丈夫的一位小妾想做正室,便教唆了丈夫休了自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往日多年的情分竟不如那小妾的几声娇嗲,那是的她是绝望的,她竟然没有在面对以前那些艰难痛苦绝望,而是在看见那金漆玉砌的桌子上一角休书时绝望了。
地久天长从来都只是说给活着的人看,这一秒山盟海誓是永生,下一秒这片真心许就会灰飞烟灭。
然而,另这世间的情真正能够长存于世的理由,只有相忘于江湖。
沈易真正知道了一切之后,对父亲和那个冰冷的家彻底失望,他拒绝了父亲为他安排的与徐家大小姐的婚事,就在订婚筵席前一夜,他只带走了些许盘缠,就这样离开了家,誓要自己打拼出一片天。
此时此刻的沈易从深深的思忆中慢慢回过神来,看着远山叠翠,炊烟袅袅,听着耳旁鸟鸣莺啼,一半身子倚在窗沿,嘴角扯了一扯,似乎是淡泊地笑了一笑,神情自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第一年差点葬身东海中,就为了随着渔船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东海“海上花”——一种离开水就干枯如稻草,遇水则繁盛开放的神奇植物;接着行至中原时被贼人将所有盘缠行李偷的精光,无奈只得卖了马匹才又凑得钱继续一路行商,将东边的丰富物产卖至西边缺乏之地,以赚的继续游历的钱本……
“都已经五年了啊!”沈易心中暗自感慨道,下意识地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玉簪子,“如今才知道创业之艰,我沈家现如今也富贵荣华了,但守业更难啊!这谢家当年也荣极一时,还不是一夜之间这富贵荣华都付与断壁残垣了,唉……人生尽是无常事啊!”
胡思乱想总是消磨时间的,沈易想罢突然才觉得腹中空空,“罢了,还是填饱肚子做正事去吧!”想着便起身掸了掸衣尾又收起簪子,取过挂在床头的银包,便下楼去了。
客栈里还是一如往日的热闹,各方来客齐聚,或喝酒吃茶,或听曲闲话。一时间沈易只觉得无比的轻松愉快,只觉人生不过尽乐耳!热情的小二招呼他坐下,沈易还是要了临仙镇特色的蟹粉饺子和豆汤,听着明快的笛腔唱和,竟微微有了流连忘返之感。
沈易刚来临仙镇的第一天便逛过了早市,后来接连几日的雨水又扰了兴致,今日看天放晴了沈易才打点好去集市上采购,来临仙镇之时就闻得那临仙镇太液池中的虾蟹最是鲜美,也是这江南鱼米之地的一大物产,沈易来此其实最大的目的便是想将这太液池的物产开了商路,往北方燕京之地贩去,但是虾蟹一类最是难以贩运,十有八九的虾蟹半路便会死臭,价钱也会大打折扣。但是虾蟹一类在京城等北方内陆之地又是非常受众,沈易知道此番南下要是打开了这条商路便也真真是找到财路了。
在市集上来来去去询问查访之后,沈易跟着一位虾蟹小贩来至太液湖一个码头前,他与渔船的渔夫们交谈请教攀谈起来。
沈易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您在这湖里捕虾蟹多久了?”
只听得那渔夫爽朗笑开了:“公子啊!我们一家子六口壮丁在这太液湖上捕虾蟹算起来也有十余年了!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湖上营生!”
“哦?那众位必定是捕虾蟹的高手了!在下有几个疑问想一解。”
“公子尽管问!”
“你们在这湖中如何捕虾蟹、一月能捕大概多少、以及怎样才能最大限度保鲜虾蟹?”
“哟!公子这就问对人了!这太液湖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我家祖辈传下来一种捕蟹篓,便是在篓里装上香草,引那虾蟹进去,公子你看。”说着提过边上一个四掌些许大的竹篓子,“这篓子口小身子大,那些虾蟹一钻进去便会被香草引进篓里,一进去便再难出来啦!这一招你们读书人怎么说的?哦!叫‘请君入瓮’哈哈哈哈!”那渔夫爽朗大笑开来。
沈易见此,大开眼界了一回,忙取过那篓子细细看了起来,那渔夫接着又道:“这太液湖可谓渔产丰富!我这一家子老少十余口一月能打到鱼蟹万余斤呢!”那汉子又自豪地爽朗大笑起来,“这大蟹肥的流油啊!连皇亲国戚都爱不释手!”
“哦?实不相瞒,在下乃从京城游商而来,想购一些蟹带回京城,可就是路途遥远,不知该如何携带上路。”
“原来如此啊!公子不知,我们这湖里的螃蟹捕起来不好存的时候,便拿回家用麻线将其独个捆上,再放入盐水中蒸煮几个时辰,收入陶罐子里泡在淡竹叶子水里,待吃的时候拿出,松开绳子放在锅里煮上一个时辰,保管你味道和新鲜的差不了多少!”
沈易听得如此便又细细打听了一番,接着又跟着那汉子去买了几罐子腌好的大蟹,让那马驮了便回去了。商人本就是易物而生,此番沈易游历至此,必定要采购些特产,从码头回了集市,沈易又购了些蟹肉干、蟹黄等不少货品,直到与另一匹驮货的马满载而归。累了一天,回到客栈的沈易安置好东西,便匆匆睡去了,而此刻,人初定,夜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