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易还未回到客栈,才行至半路便被突然而至的大雨阻了去路,他紧了紧袍带,又将藏了谢宁萱骨灰的土罐子往怀里掖了掖。才至一出街角廊檐下,沈易抬头望了望天光闪现,暴雨倾盆的天际,豆大的雨珠不住地砸至他眼前,沈易心想:“这气象变化也实在是太快些了,午间还明媚着,怎生这会儿下了如此大的雨,又不知如何能停,唉!”他不住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所见之景,所遇之人所闻之事是在怪异的紧!我沈易游历九州四国,何曾见今日这般奇事,这想是前世今生所结下的缘分呐!”想罢低头抚了抚那怀中的土罐,又想到应了那妇人所托,沈易只得揣好那罐子。
雨倾四处,雷声阵阵,夜风疯狂地撕扯着夜幕,发出哭喊般的吼叫,像是在抗议着什么,大雨冲刷着地面、屋檐、也冲刷着世间那些肮脏污秽。那些刚刚在树枝插头开了两日还未落下的花叶也被这狂风怒雨催得坠入了泥土之中,花未谢,雨催花,花零花落人不惜。
沈易眼看着雨势微弱了些,一咬牙,扯了外袍顶在头上,定了定睛寻了方向,便阔开步子奔入雨幕之中。
雨雾还未散,临仙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突然只闻得一阵脚步声踏着水花跑得紧,身影越来越近了,原是沈易,他穿过一条条街道,突然就瞥见了“悦来客栈”的招晃在风雨中翻飞,他心中一喜,急急跑过去敲开了客栈的门。
沈易回了房,又扰了小二烧了热水泡了个澡解乏,罢了便一头栽向床榻上睡了过去。
沈易这一觉入睡极快,几乎是合眼便睡着了,但似乎是因了今日听得那些往事,一幕幕的景象就不断地在他梦里荡进来,又拂出去。整整这一晚上,沈易的眉峰始终是紧紧锁着,似乎睡得十分不踏实。
一梦,闪现画一般的景象,一女子就懒懒地歪在竹榻上,左手执的扇早已跌落在一旁,只用右手撑着头,发钏上的银穗子微微晃动着。但那女子的容貌却不容得人看清楚,梦中隐隐似乎隔了层纱或是雾气,待沈易想伸手拨开那模糊,周身却是似乎被人拖扯着落下了万丈深渊。
沈易躺在床上,不满地发出一身闷哼,翻了翻身子,扯过被子,又睡了过去。
又是一梦,这梦中,却是那棵梨树,但那梨树此刻并未盛开着花朵,树杈上只有败枝枯叶。树下好像有一女子独立,似乎隐隐能听见啜泣之声,沈易踱着步子近了近她身边,还未张口相问,那女子便兀地转身,沈易此回看真切了,却生生惊了一惊,那女子嘴角渗着鲜血,心口处直直插着一玉簪子,鲜血染得一身红透,沈易见这一幕双腿早就定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那女子面朝着沈易,手握住那簪子,用力拔了出来,顿时她胸口鲜血如注,她握了那簪子,一把塞在沈易手中,口中反反复复念道:“身毁于此,魂生于此!”女子周身鲜血染透,眼角更是流下血泪。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将沈易推了出去。
此时,沈易从梦中惊坐而起,胸口不住起伏,额上冷汗溢下,他四下一顾,才发觉是梦而已,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他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件渲褐色外衫,往窗边探了探头,才发现天已放亮了,雨也渐渐停歇了,只有屋子檐角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残留的雨意。沈易微微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凝了凝神,回想了一番昨夜所梦,很多场景都已模模糊糊了,只剩得那梦中的女子对他所讲那一句话,“身死于此,魂生于此。”沈易喃喃念着,不知是何意思,他用力摇了摇头,还是不知其解。
沈易走到桌旁,揽过那骨灰罐子,微叹了一句:“不知这骨灰被我带回来,是福还是祸,我只敬这位小姐刚烈之性,还是今天安葬了她去,也好还她忠心的婢女一个愿。”
说着便整理好衣着,举步下了楼去。
此时的客栈,早已人声沸腾,沈易才刚下楼,小二便热情迎了上去:“沈公子,您早哟!来一碗豆汤一份蟹粉饺子如何?”沈易点头,小二招呼着,方才坐定。
他侧身向邻座一人问道:“这位兄台,敢问大家这是在议论何事?怎得我见今日这客栈里如此热闹?”
那人答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临仙镇众人皆知,谢家旧苑有棵开奇花的老梨树。”说着指了指谢府旧宅方向,“那树今早变得焦黑可怖!想是昨天夜里啊,受了天雷,起了大火,最后又被大雨浇灭了,今早我路过那时,真是惊了我一大惊!”
沈易听到这话,一下从座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当真?”
“公子啊,我今早刚从那方向过来,那树真真焦枯得似碳一般,枝杈也断了七八……”沈易还未听那人讲完,便奔出客栈,只留那人说着未说完的话,奇怪不已,“哎哟!这人怎生这般奇怪!”
沈易策了马,一路奔到谢府后苑,看到那昨日还繁华茂盛的梨花树,现在却焦黑颓败,那原本遮天的树冠此时却如年迈的老人那沧桑的手掌,无助地直直伸向天空,似乎努力地呐喊着,乞求着。
低处的树杈也已干枯,一截炭黑的杈子“哗!”一声断落在马足前,惊得那马一声嘶叫,前蹄高高撩空而起,沈易险些从马上跌落,这下他狠狠扯了缰绳,才略稳了身形。他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中的动荡难以言表,双眼瞪得老大,口微张,他如何会想到那落红带血的绝美景色,从昨日开始,便永逝于世间了。
沈易在原地徘徊了好久,他想象不了昨天夜里那大雨滂沱到底是怎样毁了这梨树,心中只留得唏嘘不已,须臾才调转马头踱回了客栈。
回了客栈,沈易便开始细细打听安葬谢宁萱骨灰的清净之地,打听之下得知,临仙镇东南角处有一片林子唤作“隐仙林”,穿过那隐仙林,便有一块小草坡,那坡上茵草萋萋,野花满地,无人吵扰,最是清净的去处。
沈易一路寻去,只一两个时辰便策马到了那草坡,他置身此处,顿觉周身放松,只想躺在草甸之上,野花丛中,不愿再涉尘世喧嚣。
踏马而上,他在一棵大槐树下止住脚步。“此树与谢家那梨树有一般神韵,只是这槐花开得清新爽气,不似那泣血的梨花般妖娆,把那谢家小姐安葬于此,便是最为妥当的了。”想罢,便下马来,解下所配短匕,撩开衣摆,蹲跪着用力掘开了一个足深的小坑,沈易挖好了坑,便从身后囊中取了那土色陶罐,定了定神,言语道:“小姐,在下沈易,无意路过小姐家旧宅,此番是受你家故人之托,将你的遗骨葬于此处,此处最是静谧,必不会再有人惊扰你了。”
语毕,沈易抬头望了一眼那槐树,花色郁郁,入目清雅,想着便拾了些花叶与那土罐一起置入坑中,便开始捧土,一点点覆在罐口之上。
突然,沈易耳边回响起昨夜梦中那女子对他说的那一句“身死于此,魂生于此。”他停住了培土的手,转念又想到那老妇说此骨灰罐中还陪着有从谢宁萱心口拔出来的玉簪子,他顿时心中一亮,急急刨开了那掩了一半的土层,沈易重新取出那坑中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上面的土砺,并一用力拧开了那合着的盖子,才刚一打开,一股紫青色的烟气便奕奕飘出,那股烟气在空中久不散去,绕着沈易的周身飘了一周,便又钻入罐中,沈易急忙往罐中瞧去,入眼便见一枚玉燕团飞的羊脂润玉簪子,那簪子简单大方,沈易见这簪子虽入土多年,但那折出的光泽依然温软细腻,沈易心中便知为不凡之物,仔细一看,竟然与昨夜梦中那女子递与他的那簪子一模一样!他心中惊异之情更甚了。
他取出玉簪,见那玉簪一半以下皆呈暗红色,便知定是那谢宁萱当日胸口鲜血残留于此,沈易对着那簪子轻轻言语道:“在下无意冒犯,但昨晚小姐入我梦中,又将此簪放于我手中,似是有所叮嘱寄托,今日我便取出此簪,待我日后解开小姐所托梦境的涵义,也好帮小姐了了心中所愿。”
说罢便从怀中取了一块方巾,将那簪子细细裹起,放入怀里,贴身放好,又合了那罐子,置入坑中,复覆了土。埋毕,他又用那匕首在槐树干上刻了“梨魂”二字,以便日后能寻到此处。
沈易策马而去,他一路心中顿感坦然,终是了了那谢家旧婢所托,但转念一想,探了探怀中的簪子,心中不觉又紧了一紧,沈易那张原本见惯了世事的脸庞上,此刻却浮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