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摇落千百次,余得残红满衣裳。
谈话本应该到尾声了,天那边剩下的一轮残阳泻得漫天血红的霞光,红的霞,红的花。谢家旧时花苑里梨花树下的那两个人,一个跪在树底不停掩面啜泣,一个立在花下震惊于那沉埋于世的谢家往事。震惊于那个像花朵一般热烈地绽放过生命,又像花一样匆匆枯萎的女子,想象那****就这样拿起爱人相赠的玉钗子,对着自己的心窝狠狠插了下去,于是满世界里都分不清楚红的是心中那片落花,还是那是涌溅的鲜血。
老妇人此刻重新抬起头,横纹满布的脸上泪痕斑驳。
“公子,老妇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今日与公子所讲的这些话,比我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讲给别人听的还多,我虽只跟了小姐八九年,但是小姐待我就如亲姊妹一样,那日小姐就在我面前自尽了,我只感觉天都塌了一样,待我须臾回过神来,又怕那前院搜家的官兵寻到此处,便偷偷到厨房找了柴草,就在这梨花树下,偷偷将小姐的尸首火化了,末了将小姐自尽的玉钗与那骨灰一起收了进一个土瓮中,就在这老梨树下草草埋了,甚至怕人发现我连墓碑一类都没有立。”
说着便双膝跪地踱向一丈外一个小土堆之处,自己对着那土堆言语道,“小姐,今日清明时节,莺儿来看看你,我还带了那时候你和姑爷在这梨树下最爱饮的‘女儿红’……”
沈易此刻正在想着二十五年前这树下所发生的一切,回神却看见那妇人从包袱里取出一壶酒,洒在那土堆之上,嘴里还叙叙念着些话语,就如亲密的故友交谈一般。
“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我的夫家要迁回山西老家,这一走必定是万水千山之隔了,之前的二十五年,我每一个清明节都会来探望你,但之后只能留你一个人在这了,今日这位公子前来,也听了我絮叨了一些往事,这个世间倒也多了一个明了你真相之人啊!”那老妇人向那低冢重重叩了三叩首,“我身单力薄,夫家也只是普通农户之家,此生是不能为谢家申冤昭雪了,下辈子但愿我还能投胎到你身边,左右侍奉与你,尽了咱们这辈子的主仆之份。”
“想不到这当年的江南一大家尽受此冤屈,世事难料啊!一朝繁华,一朝尘土,这世间事竟这般无常,为朝廷尽忠三代,最后还是被皇家忌惮,沦落到如此这般的悲惨状况,唉!”沈易沉沉叹了一叹,眉峰不禁紧锁起来,摇了摇头,“我沈家祖上必定早料得会如此,便弃了文墨走上了经商之路,父亲告诫我不许从政,也许就是这般缘故吧!”
沈易转而向那妇人问道:“那,你这一走,你家小姐的坟茔岂不是要荒了下去?这如何使得?”
“老妇我也曾想过要迁了小姐的骨灰,带上与我一同走,但我念着小姐定不肯离开这谢家故地,便只得作罢了。”
“那谢家就从此断了根脉?没有其他人了么?”
“公子有所不知,自那圣上下了抄家的命令,谢家上上下下都充军的充军,罚作官奴的罚作官奴,有几门远亲都迁了远走了,生怕染了是非,这谢家老爷又只有一独女,这般想来,确实是真真算是断了根基了。”
“可叹啊,可叹啊!”沈易说着只觉心中惋惜之情又重了一分。
突然,前院传来人声。
沈易一把拉了那妇人,躲入苑门后,屏息侧耳听着。
“你们几个快点!把铁锨和绳子拿过来,你们几个去那边!”听来似乎是一中年男子指挥着四五个壮丁,“小心点别弄断那枝桠!王员外可是交代了不许弄折一根树桠子!”
“头儿!你来看这是什么?”突然只闻得一人大呼道。
“哟!这破院子还有人来拜祭啊?嗯……闻着似是酒香啊!看来这破宅子还是有人探望的嘛!”
“那……咱是继续挖还是?……”
“继续!不能误了工期!不然王员外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好嘞!”
沈易探出头去看见那男人身着粗布褚色外袍,一条麻布腰带围了系在腰间,周身魁梧蛮壮,叉腰站在树下。其余四五人或刨土,或捆树。
“公子,不能看着他们这样啊!”老妇人急得快要跳出去。
沈易看到此幕,不能克制自己,挺身出去,大喊一声:“慢!”走向那群人,“你们不能动这树!”
“喝!你是何人?不要多管闲事!”
那老妇人此刻也急忙奔了多来,“各位大人,我们乃是这谢家的人,今日清明,前来祭奠故人的。”
“哟!这谢家宅子荒了快二十五年了,我从未听过还有何谢家人在这临仙镇!”那大汉疑惑地打量着沈易二人。
“在下的确是谢家旧人,不知我谢家这老梨树为何要遭你们这般摧残?”沈易凌然说道。
那大汉看沈易周身穿着不凡,气宇轩昂,眼中透着凌冽之气,心中不免一顿猜度,恐得罪了去,但还是说道:“此番是京城礼部侍郎王侍郎听闻有这奇树,便让我们移了此树植于他家花园之中!你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京城高官权大势大,你们谢家残垣断壁,如何敌得过人家万分之一!快些让开!”
那老妇人哭着奔到那梨树之下,紧紧环抱着树身,不肯让那些移树之人撅了去:“此树定不许你们移了去!你们要我这条老命就拿去!定不能移了这树去!”
“来人啊!快拉开这老妇!”
“住手!”沈易大喝一声,转向那汉,“这位大哥,今日清明时节,请你容我们拜祭一下故人,明日再移这树如何?”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在为首那人手中。
“这……这位公子,这棵邪树开的花如此邪气,在咱临仙镇只会是不祥之物,还是让我们移了去吧!”沈易听得,便又摸了一把碎银子往他怀里塞去,那汉子迟疑了一下,反手装了那银子进衣兜,“那也好!我看今日天色也晚了,你们祭奠旧主也是一片好心,也罢!弟兄们,收了家什,明日赶早再来!”
听得那人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收拾工具,接着便离了院子去了。
待那些人走远了,沈易慌忙回过神来,扶过那老妇人,安慰道:“看来这梨树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你家小姐的骨灰埋在这树下也不妥了,现在都日落了,明日很快就来了,还是想想如何是好吧!”
那老妇人颤抖着踱到那低冢边,用双手开始刨土,沈易见赶紧上前帮忙,他从背后拔出一把短刀,一刀刀掘开土堆。二人掘开土堆,突然一个简陋泥色的陶罐露出封口,继续刨下去,一个手炉大小的陶罐便出现在二人面前。那老妇人一把抱住,大喊一声“小姐!”
沈易说道:“依在下看来,你家小姐的骨灰还是早些移开此地为好,免得那些人明日来又惹得事端。”
“我的夫家本来就不赞同我来此,自然更不许我带着小姐的骨灰上路,该如何是好啊?”老妇人用袖口不停地擦拭着怀中的陶罐子。
沈易皱眉思索一番,道:“要是信得过我,你尽管将这骨灰交给我,我去临仙镇外的山丘那边置一块坟地,好好安葬你家小姐吧!”
“公子,你与谢家无亲无故,这般帮忙,老妇我怎生感谢啊!”那老妇作势便要跪下。
“您无须客气,在下游历四海,也是抱了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之心,何况今日有缘来此,得闻这般故事,更觉心中不平,这小小举手之劳,有何足挂齿?”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一个麻布小袋,收了那罐子进去,在又将那零落下来的梨花收了些装了进去,“我收些花瓣与你家小姐合葬,便也全了这梨树的缘分。”
老妇人感激不已:“老妇我明日就要随夫家起程,来不及随公子去安葬小姐的遗骨,最后只希望公子能将小姐葬得清净些,别让她受了惊扰。”
“您请放心,在下定将尽力!”
老妇不由分说跪下朝着沈易叩了叩首,起身便拭泪依依不舍走了。
沈易望着那妇人离开了,便一个人倚靠着那梨树坐下,捧着那罐子,自言自语道:“可怜人啊,我沈易今日算是与你结了一缘,待我好生安葬你吧!”还未说完,那梨树仿佛通了灵,枝枝桠桠纷纷“沙沙”抖动起来,似乎在回答着些什么。
沈易独自一人回到了客栈,而这天夜里,临仙镇上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惊天的霹雳道道不绝,大雨倾盆而下,似乎是上天要努力冲刷着世间的些许肮脏。
而那棵谢家后苑的老梨树,在这大雨冲刷中落尽了最后一片鲜红的花瓣,雨水冲刷着那些残红,就像冲刷着那片土地上曾经四溅的鲜血,也冲刷着无数生灵的呐喊。
也在那一夜,一道闪电霹雳而下,直直劈中了那屹立在废墟中的老梨树,那梨树生生受了这一道闪电,瞬时间便起了大火,火光冲天,火苗蹿满了整个谢家废宅,然而不一会儿,那大雨又把那火光压了下去,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一晚,而这一晚,离谢宁萱自尽那日,整整过了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