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缭乱,梨花树摇摇摆摆,落花四散,残红如烟,与那生机盎然的四月天似乎有些许的不和,这树下立一位着老妇人与一位年轻公子,二人的谈话也随着花飞花舞凌乱在风中。
“我家小姐最是性情潇洒爽朗,在府中都未见过她那般魂不守舍过,我还记得她当年那一日回到府中后,不敢把那相赠之画挂在房中,便藏在那插了干花的青釉莲花纹双耳大瓷瓶中,每日定要拿出来细细抚摸,静静思索,我不知道她看画时想的是什么,但是我家小姐每次看那画时,嘴角总是噙着笑意的……”
那老妇人深深沉于往事之中,她闭了闭眼,随后微微叹了口气,好像抑制不住快要喷涌的思绪,“我家小姐与那公子相约三日之后相见,在我看来,三日时间不过是转瞬便逝了,不过是做做女红,扫扫庭院而已。但对我家小姐来说,那三日足抵得了三秋!”
“那么,不知后来你家小姐有没有去与那书生相见?二人最后可得了好姻缘?”沈易听到这处,心里也不免泛起了好奇,追问道。
“公子莫急,待老妇与你说来……”
“我家小姐三日后自是定要去见那书生的,但是不想再以男子之妆去与之相会,当然我也劝过她,贸然以女子之身去见那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定是不成大体的,可小姐回了我一句话,我还记得她当时说,‘莺儿,这命数就是如此,他若不是于我命中有缘,便不会与我结下这段因果,我若还不以真身赴约,那可是要生生错过了!’我那时候也不懂得小姐说的是什么个大道理,但是我始终是相信因果缘分之说的,所以便在第三日的日入时分陪着小姐从花苑后门溜了出去。”
“我还记得那一日,是二十八年前的清明节,微雨婆娑,小姐那日穿的不似平常华美,只是着了一件天青色的滚边长裙,挽着一个坠云髻,插着一枚攒着碧玉八宝的银簪,细雨湿了她一角云鬓,我只在她侧身后举伞随着,更显娓娓可人。”妇人说到此处伸手扶着那老梨树靠了一靠,略有思绪地继续回忆道,“待我们走到茶馆之时,那茶馆已经掩了门,远远也只见了一人一伞立在檐下,那雨帘子疏疏密密地遮着那人,我那时就只想起小姐常和我讲的‘惊为天人’一词。我家小姐见了他,便加快了脚步,还命我在原地候她。我不知道小姐疾走过去与那公子说了什么,只知道二人在茶馆檐下簌簌谈了好一会儿话,天色都渐黑了,我家小姐才向我走来,而二人此时已然十指相扣,相视含情,我知道,府里又要鸡犬不宁了。”
“你家小姐真是性情中人啊!真是与俗世的大家闺秀不同,那书生要真如您所说靠卖画为生,也可知家世应该不太好吧?那你家老爷夫人定是万万不会接纳他吧?”沈易说到此处时眉心微锁,接着闭上双目,思绪中凌乱着自己当年离家出走前父亲怒骂不止的神情、家中七位姨母的刻薄嘴脸,摇了摇头。
“公子猜的不错,我家小姐回府的路上一句话都没同我说,我也不敢问,后来,小姐与那公子又私会了好几次,最后个把月过去了,小姐便找老爷夫人说了此事,老爷夫人自然是无比震怒。小姐跪着,我也陪着跪着,老爷连茶碗都掀了,夫人在一旁啜泣,但是我家小姐只是跪着,一言不发,待老爷怒骂过后扬起脸看着老爷,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我今日与父亲母亲说此事,便早料到父母亲定会反对,但我与景卿真心相爱,女儿就想嫁与他为妻,无怨无悔。’”
“哦?那你家老爷岂不是更加怒不可遏了?”沈易听得大惊,“可是你家小姐这一段往事与这梨花树有何关系呢?还请您快快道来!”
“唉……”老妇人一边拾起一只枯枝拨了拨烧尽了的香火纸钱灰烬,一边说道,“那时候谢家被大小姐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平淡无奇的生活里也好像点起了一把火。我也因为没有好好劝阻小姐而被管家关了三天三夜不得吃饭,差一点便饿死在了柴房,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却听说了那刘景卿亲自来了府中,求老爷把小姐嫁给自己,但是老爷见到他便狠狠数落了他一番,赶出府去了。我后来过了几日还是回到小姐身边伺候,小姐几日里消瘦了不少,往日里活泼好动的性子这时也沉静了下来。”
“后来好像过了大概三月,一天老爷突然来到小姐房中,支开了我和其他丫鬟,与小姐长谈了一日。后来公子你猜老爷走出小姐房间后怎么吩咐的?”老妇人突然转过头笑了一笑,“老爷吩咐管家和一干下人,准备婚礼用品,择良辰吉日,准备为小姐办喜事!”
沈易听到此击掌感慨:“谢家老爷不愧是同理明理之人啊!这一对本不门当户对,最终还是成全了。”说完了却更加疑虑了,“那,照此看你家小姐与姑爷该是团圆和睦了才是,为何后来你家小姐会不幸去世呢?那你家姑爷去了何处?”
“老爷本就舍不得小姐出嫁,便只得让我家姑爷入了赘。以后的时间里,小姐与姑爷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整个谢家都一片向荣之景,但是天不遂人愿!”那老妇人的语气顿时变得悲戚愤慨起来,“公子难道不知二十五年前这世上有何大事发生?”
沈易皱起眉头,右手摩挲着额头,思索一番道:“二十五年前……不就是宝丽元年……新皇上即位那一年么?”
“公子说的不错,我家老爷本是江南的巡盐御史,当年我听府里的老嬷嬷说先皇微服私访时下榻的就是咱们谢家,可知先皇对谢家的恩典。二十五年前,宝丽元年,新皇登基,第一步便是拔除先皇的亲信势力,建立自己的亲信势力,这江南第一大家谢家当然就成了新皇上的眼中钉,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我多年后漂泊无依之时收留我的一位好心人告诉我的。”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灰发,抓起衣服一角擦了擦眼角,继续说着。
“我永远也忘不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家姑爷那一天科举中了状元,谢家上上下下都喜庆的不得了,但是老爷夫人小姐姑爷跪在谢府门前接的皇上圣旨却是……却是……”老妇人声音又哽咽了,接着便泣涕不止,“……我们下人不得在接旨的时候出现,我便只在一个门角处跪着,耳里听得的不是皇上对姑爷的赞许,而是说,我家老爷在朝中笼络朝臣,使朝野不安人心不宁,这圣旨里还有很多对老爷的定罪,前前后后时间,那太监宣了足有一个时辰。最后,谢家还是被定了结党营私的大罪,获抄家之罪!男子十五以上充军,女子十三以上罚为官奴,家中财产全部没入公库……”
“伴君如伴虎,你家老爷得先皇器重厚爱,定会遭新帝忌惮,但是也不至于抄家没户这种罪名啊!那谢家真真是造了一大罪啊!”沈易听得如此,只得摇了摇头,叹气道。
“我家老爷这一急便病倒了,府上顿时乱得不可开交,我记得那时候小姐和姑爷还苦苦撑着谢家,想要到处打点来试图挽救谢家的惨剧。”
“那后来呢?”沈易催促道。
“公子你听我慢慢说,无论小姐和姑爷怎么样四处奔走,但是那些与老爷交好的官员们都纷纷避嫌,不予理睬。过了几日,皇上的圣旨又下了,说新晋的状元因是罪臣的女婿,恐有裙带联系之故才考得状元之位,命大理寺收监了细细查问是否有徇私舞弊的罪过……我家姑爷才华满腹,正直无比,怎可能靠裙带关系考得状元之位,那些分明都是些污蔑之词!那些官兵带走了姑爷,小姐拖着那些官兵的衣角哭哭乞求,小姐那时候怎么会知道,这一别,便是一生一世不复相见了啊!我家小姐经了这事故,一下子就垮了,家中查抄还没完,父亲重病不起,这一回连姑爷都被带去审问,纵使小姐铁打的心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但是,无论怎么托关系想到狱中探望姑爷,都没能去看一眼。”妇人跪在梨树旁,双手掩面,顿时泪如雨下,全身颤抖不止。
一旁的沈易心中震惊不已,以前听说当今圣上治世严厉,手段非常,但是也没想到过竟是这般不仁,不禁感慨:“在下一介商人,本不该过问朝堂之事,但是听得谢家惨剧,真的不忍再想象当今世道的黑暗。”
“过不得几日,大理寺派人来谢家传话说,我家姑爷他……他在狱中身染鼠疫……恐难以续命了……我家老爷听得这话气急而亡啊!”
那老妇说到此时,双膝一软,生生往地上跪去,沈易连忙上前,欲将其搀起,那老妇只是摆了摆手摇头大哭道:“这还不算完!那些没人性的官兵,口口声声说是奉命抄家,就把小姐和我还有其他很多谢家人赶出了谢府,男子十五岁以上的都被带走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而女子十三以上是要被抓去充作官奴,我和小姐本都要充作官奴,做那最最卑贱的人……但是,小姐乘着官兵一时不注意拉着我便跑到这里,在这谢家后苑有一扇偏门通往后街,她想让我从那门逃出去。”说罢,便颤颤巍巍抬了抬手指了指梨树背后的旧木门。
“当年我与小姐就是从这里很多次偷偷溜出府去,然而小姐这一次却只让我逃走,她说:‘莺儿,赶紧逃吧,我今后护不得你了,自己要保重自己,我夫君与爹爹都死了,我不能自己苟活,你快走吧!不然被官兵抓到就不好了!’说着她便把我重重推出门去,我怎么能丢下她自己逃出去!我在门外哭着求她让我陪她一起,但小姐只是重重的闭着门,一边嚎啕哭着,一边呵斥让我赶紧走……”她说着便转过身子拉起自己一尾衣角,扶着那老梨树颤抖着哭泣。
“我其实并没有逃走,只在门边待小姐的声音渐渐低了,才推门而入,只见……只见我家小姐,正手握着自己头上簪着的玉糯并穗燕簪子一边抚摸着那与姑爷的相送之物,一边嘴里说着一句话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未待我反应过来赶到她身边,她就生生……生生将那玉簪子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啊!”
听到此处,沈易不禁倒吸一口气深深叹道,“好一位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如此决绝刚烈,真真教在下佩服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老妇人双手掩面,身子紧锁着跪在地上,佝偻的背微微颤抖着,“那些血那样鲜红,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染红了,小姐满身鲜血,抽搐着握了握我的手,便……便……”
沈易整个人都沉默了,只得抬头望着那老梨树的血色花瓣飘落,飘落,想象着二十五年前那位在此决绝自尽的女子,此时那些零落满地的花瓣快要铺满了整个院子,落花红得像血一般流过大地,红英如宴,而那老妇跪在梨树下,一如二十五年前她跪在谢宁萱的四溅的鲜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