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一日,谢府中。
“小姐小姐……奴婢求你了,咱们别再做这惹老爷发火的事了……”一个小丫鬟急急求道,“上一次溜出去被前院那刘管家知道,奴婢差点没被他打死……小姐……”
“莺儿你懂什么!这春光大好,不出去好好溜达溜达岂不是辜负了这满天下的春色啊!还不快点帮我换衣梳头!”谢宁萱麻利地从床脚旁取出一个包袱,抖开那浓碧色似是男子才穿的深衣说着便一边递与丫鬟,一边麻利扣好自己素白里衣领口的团盘纽扣。不怪得这谢家小姐没有一丝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保守,还是谢家老爷夫人百般疼爱使得这独女练得跟个大家公子的脾气。
这小丫鬟莺儿见这大小姐一股子执拗劲儿上来了,眼见得拦不住,便只得接过那衣衫,抖开给谢宁萱披上。
“大小姐,不是奴婢多嘴,这扮男装溜出府寻乐子本就不是正经大家闺秀的做派,让人看见非笑话小姐不可!要是老爷知道了,却不知又会发多大的火……”
“好了!赶紧梳头!再多说一句我就拿那发篦子戳烂你的嘴!”说着便作势要抓那妆匣子里的篦子去。
莺儿只得给她总上了一个发髻,簪了一只温润的白玉雕竹纹的簪子,为她抻了抻那深青外衫,并脱下绣鞋换了藏青的男靴,又将那书架子上的折扇递与她。没想到这谢家大小姐褪下了往日的红衣花粉,更显得俊俏清爽不羁了,只见她右手执扇,左手背在背后,形容言语倒真有几分让人顿感爽朗朝气,难以辨出雌雄。但却只有右边眉尾的一点痣无端给这清俊的脸庞添了一丝妩媚。
于是主仆二人装扮完了便匆匆从谢府后苑花圃后门溜了出去。
临仙镇的集市开的早,谢宁萱主仆二人行走在人潮之中,穿着寻常衣衫的二人倒也与这纷乱的人潮融为一体了。那谢家大小姐似乎是许久没有出府了,见那纷纷扰扰的各色人物,不由得心中泛着好奇和激动,拉着丫鬟东逛西看,一会儿拿起摊上的竹伞撑玩,一会儿又想买排在街旁的白瓷笔筒。如这般逛了一会儿后,谢宁萱只觉许久未出门还没逛得够兴便有点累了。
“走,莺儿,咱去前边街角那个茶馆坐一坐,上次来的时候没说完的书不知道今日还会不会再讲一遍……”说罢,便拉着丫鬟往那茶馆寻去。
“二位公子里边请呐!”茶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来壶这儿最好的碧螺春咋样?点心看看来点不?”
“小二,来壶雨过天青的龙井!酥糕也要一份!”谢宁萱吩咐道。
“好嘞!您稍等听会儿书!说书师傅正巧说到趣儿处呢!”
刚要坐定时,谢宁萱扬面便瞥见案座斜前那对面的坊街一角地密密挂着铺着许多字画,其中一幅雾雨海棠春睡图惹得谢宁萱心底惊艳不止,她便不待唤了丫鬟便急急走向那画摊。
走近了那画,谢宁萱抚着画的一角,不住赞道:“哎呀!原来画美人春睡要这般用景才叫好!这美人似是醉倚在美人靠里,执扇跌在一旁,海棠花瓣正正落满衣怀。神韵并现,令人好像就是站在这美人身畔,想抬手为她别一别散下的鬓发……府上那些先生的笔画真是俗得不行了,哪敌得过这画的十分之一……”
“这位兄台过奖了,可是对这海棠春睡图略有兴趣?不如买了回去挂在书房如何?”
谢宁萱寻声回过头,抬起眼的一霎那里,四周的白色的宣纸随风扬舞,似乎那手中的雾雨海棠图中绛紫艳美的海棠花瓣也扬扬洒洒飘飞散落,散落在挂着的白宣纸上,散落在作画桌前一方砚中,亦散落在那人穿着的白灰长衫之上。那人眼角浅笑,目若朗星,眸子里好像涵了一片海,深邃地像要把魂魄吸了进去,只凝了谢宁萱一眼,然而这一道目光似一紫鹃鸟欢叫了一声划过了碧空天际,让她整个人陷入里面。二人只是静静对视了几秒钟,在谢宁萱眼中却好像早已沧海桑田。
只见他鼻梁挺俊,双唇薄而红润,头发不束而只是松松绑在肩后,白衫尽素,微风吹动衣袂,风度翩翩,更有温文尔雅之范。那男子见回头的竟是这般一个白净秀丽的公子,似一般公子少爷不同,但又不知道是哪一处不同,他见这少年公子蓝衣素鞋,周身散发着明朗清爽,他愣了一下,只得换了思绪,指着那图道:“这画实在是小生得意之作,你看那美人榻上的美人,似是要活过来一般吧?”微微颔首轻声问了一句,“……公子?”
“啊!是呢!兄台此作果真不凡!”谢宁萱从深思中急急回了神,“那敢问……这美人……是公子的意中人?”
“不是不是,此乃小生一夜读得一妙诗曰——
‘东风小院阑干曲,满地梨花涴香玉。
金囟昼静燕初闲,火养沉烟一丝绿。
美人消瘦桃花肌,春腰玉减一尺围。
碧纱帐小蝉翅薄,睡损舞裙金缕衣。’
小生读此诗后顿觉美人活现于眼前,心中无限思绪,便提笔作画,果得一好画。”
那生手拂过画作一角,面带着一丝自豪之情,扬起发丝似乎使得那幅画在谢宁萱看来更增一分动人之色,眉峰轻扬,嘴角也不住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这一笑,未令旁人动容,但却深深印在了谢宁萱心中,甚至在几年后谢宁萱面对死亡的一刹那,也因记起那抹浅笑而变得从容、淡然。
“那此画在下就买下了。”谢宁萱说着唤来丫鬟莺儿掏了锭银子递与那书生。
“兄台使不得!这作画便是识得者无价,看兄台一眼便喜欢这画,我也正打算送与兄台,况且银子太多了,这画本也不值这么多钱啊!”那人推搡着把那锭银子塞回谢宁萱手中,“在下姓刘,寒名景卿,与兄台颇有缘分,此画就送与兄台!”
“刘公子不可不可,我怎敢白拿你的画?”两人争执不下。
“两位公子别争了!不如我家公子也作一画赠与你不是两全?”莺儿一股子机灵劲儿上来,脱口便道,“我家公子也是爱画懂画的人呐!”
“此意甚好!”那二人异口同声道。
说罢便在那街角一破旧的书案之上铺纸研墨,谢宁萱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少了些许扭捏做作,挽了袖口便执笔而作,只见她凝神须臾,仰头看了一眼街角破砖挤出的野花,对着刘景卿略略颔首只道:“有了!”提笔便作,行笔走峰不见一点迟疑,须臾便得一画。
刘景卿击掌高声呼道:“兄台真真有才之人!这墙角野花也能画得神采飞扬,丝毫不见那卑微颜色,在下那浓花花艳草相与此比来,却都成了俗物啊!”
“刘兄过奖了。”谢宁萱对他拱了拱手,“却还是画得仓促了,刘兄不见笑才好。”
“哈哈,怎会怎会,敢问兄台高名?”
只见那谢宁萱浅笑不语,提笔往那刚作之画上题上三个亭台小书“谢宁宣”。刘景卿看她的侧脸好像瓷胚一般,眉角处的一颗痣更显得与寻常人家公子不同,便看了入迷。
“刘公子?”他听了这一声喊才回了神。
“要是有空不如与在下进那对面茶馆喝一杯热茶怎样?咱们好好谈谈画艺去!我在那还有一壶上好的龙井没喝呢!这画摊就在眼前看着呢,不妨不妨。”谢宁萱指了指对面那茶楼。
“那在下……恭谨不如从命了。”刘景卿也拱手道。
这时候莺儿心底略急了:“这小姐出府一次,怎就与这陌生男子牵扯起来了?要让老爷知道了非得掀了天……”
想罢便扯了扯谢宁萱衣角,待她侧过头来便低声耳语道:“小姐,咱还是快回去吧!与这陌生男子可别多来少往啊!要是老爷知道了……”还未听得她说完,谢宁萱打开了她附在自己耳边的手,对她翻了一个白眼,唇形似道:“别啰嗦!”
莺儿无奈,只得随了二人往那茶楼去。
那谢宁萱与刘景卿一见如故,越聊越起劲,不久便称兄道弟起来,三人在茶楼畅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要不是莺儿催促说是再不回去大门要下匙了,这才行将告别。
“与刘兄这长谈过后,真真比受了府里先生十日教诲还有收获啊!唉……改日一定要再与兄台畅谈一番才好!”谢宁萱话中有感时光匆匆之叹,心中对这刘景卿更是悠然生出一股爱慕之情。
“不如三日后,清明之时,小生那一日不出书摊,早上去祭了父祖,下午午时在下还在此处等着谢弟!你看如何?”刘景卿眼神中竟流露出了一丝盼望和期待。
“甚好甚好!那就三日后见!”
谢宁萱望着刘景卿转身,心底一阵欣喜,但转念一想,想到回家后怎么和爹爹交代,目光便又黯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