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表弟繁儿送了我一只小木马,听姑姑说是姑父两年前给繁儿雕的。我很是高兴,忙将脖子上的金鱼项圈摘下,带到繁儿脖子上,又抱着他嫩嫩的小脸狠狠亲了好几口。
用完早饭收拾妥当,便和姑姑带着繁儿秋蓉丝桐一起去拜见四伯五伯。据姑姑说他们住的是我家在长安的故宅,我出生就在洛阳,自然没有见过,心里甚是好奇雀跃。坐在马车上掀帘四处张望,姑姑指着外面一路详加解说,很快就对长安城有了大体的认识。
不到中午便到了我家的长安故宅,四娘五娘知道我们来,早早便聚在了一处。我刚向他们见过礼,便被四娘拉着一同坐下。
四娘顺着我的头发道:“好辰儿,你爹娘让你来了,自己倒不说来看看哥嫂!”
我笑着接道:“来时爹爹特意嘱咐,多年未见兄嫂,让辰儿请四伯五伯得空回洛阳团聚呢!我娘还准备了些洛阳的特产,想着四娘五娘能够喜欢。”
五娘接道:“你四伯五伯在任上忙公务,晚上才能回家!今早临行还说,让你在这里玩儿上一天,晚上全家一起用饭呢!”
姑姑正欲说话,四娘又道:“按说辰儿来了,住在咱们这里最好,照顾教养都方便,和小辈们一同进学,也能多个伴——”
我一听心头着急,幸好姑姑忙抢过话来:“四嫂,离洛阳时七哥七嫂对长源殷殷嘱咐,委以重托。长源向兄嫂担保过,定会对辰儿好好照料教养!况且,辰儿昨天在我那儿已安顿下来,咱们这两处院子离得又不远,就别再倒腾了吧!”
四娘想了想道:“你虽这样说,但此事还是要问问你四哥的意思!”
我心里终于暂时安稳下来。中午吃过饭,和姑姑一道睡了午觉,又跟着四娘派的小丫鬟在宅园里转了转,熟悉家中景物。我家众人皆爱击鼓,五叔院子里就常备羯鼓,我便和姑姑击鼓作乐,并让丝桐伴奏,鼓和琵琶并声相和,倒也颇是逗趣!
晚上四伯五伯回来,用饭间便定下了我之后日居教养之事。我还是住在姑姑那里,不过每日下午须到宋宅私塾和堂兄弟们一同上课,免得姑父忙于正事,对我疏于教养。我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又觉伯伯们对我着实爱护,心里倍感亲切,说起家中之事自然绘声绘色,逗得他们笑逐顔开,直夸七弟教出了个好闺女!
回到家的时候,姑父还没有回来。我心想等他回家,和他讲讲今日之事,便和繁儿在姑姑房里玩闹,直等到繁儿昏昏睡去。姑姑说定是太子留他议事,让我也早些回去休息,她会帮我把今天的事和姑父讲明。秋容丝桐早已被我赶回房,碧香在前面提着灯笼,我却磨磨蹭蹭,尽量拖延着时间,然而再拖延,终是回房洗漱,躺到了床上。
可能中午睡过,现在睡意极浅,躺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睡着。心想不如起身去园里练会儿琴,荡会儿秋千,耗耗神回来就易睡了。便踮脚闪过睡在外面榻上坚持要为我值夜的碧香,抱着古琴穿过小池,选了处背光的假山处坐下,一来隔声不会惊醒旁人,二来夜凉可以挡些风力。此时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叮咚琴音更显得月色空朦,凉雾凄迷,我满心沉醉在琴音里,思索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四伯五伯许我游玩三日,熟悉了长安世情,再去私塾上课,明天要去……
忽听远处一阵簌簌脚步声,我停止拨琴伸头向外看,原来是姑父回家了。心头一阵欣喜,忙往前急走两步,赶至园门正欲出声叫喊,却见门打开,姑姑迎出来,说了句什么后,接过姑父的披风,姑夫停步,捋了捋姑姑的鬓发,两人相携走入房内。
我看着不远处房内的烛光,心里一阵茫然,忽觉自己是个外人。那个总在我身边,总是对我笑,对我耐心教导无微不至的姑父,竟距我越来越远。我顿时很羡慕姑姑,因为姑姑可以总陪在他身边,而我,也只是想待在他身边而已。之前总是客意不去想姑姑,连声“姑父”不是必须都不太愿叫。现在我终于看到了,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亲密细致、温柔缱绻……他们有可爱的繁儿,有被祝福的婚约,聊着共同的话题……而我呢?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他们,告诉自己,要为他们高兴,姑姑看起来多么幸福满足!心里一阵阵闷痛酸涩,我抱着琴迎风往回走,到底为何要来长安,真的只能如此了吧?我该怎么,收回那初心呢?……
又是一夜辗转,我需要为自己找些理由,为何还要待在长安,为长安的亲人?为增长些学识?为不被人耻笑为足不出户的井底之蛙……千般因由,都不过是,我的心想在这里。那我就给自己些时日,去学会忘怀吧……
第二天一大早,秋容就对着我浮肿的眼皮又是冷敷又是压按。我只说枕头不适没睡好,自己浑不在意。秋容知我一向爱睡低枕,也毫不起疑。丝桐急着打趣道:“你就打算这样逛京都?长安的美人儿们见了都要说‘看,洛阳的小姑娘长得像金鱼,都是鼓眼睛!’”我听后大笑,语重心长地回道:“有你和秋容这‘东都双美’撑着,定能为洛阳的小姑娘挣口气!你们二人,千万莫要让洛阳父老失望啊!”秋容按着我眼睛的手往我脸上一掐:“你就会嘴贫!过会儿去街上买些针线布料,重新做个枕头是正经!”
待我眼肿渐消,便与秋容丝桐和碧香一道向姑姑姑父请安,得知姑父早已去了太子府。我们辞了姑姑,由碧香领着共游长安,一时也不知从何处逛起,只知秋容要买些针线,丝桐和我要选些乐谱书籍回去专研,毕竟现在不像在洛阳时,音律方面处处有娘指点教导。挑挑选选地买完,又为姑姑、四伯、五伯处诸人挑了些有趣的小玩艺儿,准备送给大家以示谢意。
看看天色尚早,我和丝桐暗自商量:“买书的时候听店主说,长安城里最能出乐曲的地方,除了圣上宫里的内教坊和梨园,莫过于云韶府下的红绡坊”丝桐也接道:“是啊,说是红绡坊内人才云集,日日都有佳曲传出。小姐,要不咱们去看看。”我犹豫起来,往日在洛阳家里,有娘指教自然是不用去,也不敢去那——种地方,现在却真是有些好奇和向往,但毕竟……
丝桐看出我在犹豫,敛容正色道:“小姐莫不是对乐坊有些想法,我幼时就和爹爹谋生于酒肆乐坊,所见虽大多为倡人,却也不乏艺高节烈之辈!”
我知她身世,忙安慰她道:“你说的我都知晓,我外公也曾是教坊名师,怎会对乐坊有轻视之意。只是你我虽明白,但到底不是在自己家,旁人口舌还是要顾上一顾。”
丝桐沉吟:“小姐说的,也是!”往前紧赶两步,把碧香拉到一边,央求道:“碧香姐姐,咱们今日买得东西太多,这样赶回去怕是要把人累坏,姐姐能否先回去派辆马车来接上一接?”碧香甚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见丝桐此举,知道今日必去不可,索性撩着丝桐的辫梢笑道:“丝桐,你这一举两得,真是太狡诈了!”
丝桐一把抢过自己的辫子嗔道:“哼!不枉我白跟小姐一年多!”
秋容转过来问道:“你俩又在呛什么?”
我一把将秋容拽到我这边:“丝桐要带我们去个好地方!”说完拉着秋容便跑。只听丝桐在后面咬牙怒斥:“好你个韩娥!”从后面追来。
已经到了红绡坊门口,我和秋容甚没出息地来来回回好几遍,就是不敢进入。丝桐有些不耐的向我俩低声劝道:“红绡坊是官办乐坊,不同与寻常青楼柳巷,通常没人敢在此滋扰生事。再说,咱们只进去听听曲子就出来,你俩就不要再‘游来荡去’了,门口的小厮都被你们晃晕了!”我和秋容听她一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只听丝桐又道:“再不进去接咱们的马车就来了,反正我是要去听曲子了!”说着也不管我俩,径直走进坊内。我与秋容面面相觑,只好豁出去,心念着“莫有熟人!莫有熟人!……”,也跟着走进门内。
坊内布置精雅,乐音缭绕,客众虽多,却并不嘈杂,人们大都专注于前方台上歌舞,或随声附和,或鼓掌赞许,或低头饮茶,或窃窃私语。
我们三人溜边儿走到一个角落位置上,伙计送来茶水安置妥当,正好一曲终了。一美貌妇人眉开眼笑地上台道:“多谢客官捧场,稍后由我们红绡坊才艺双绝的公孙芷兰姑娘为诸位献上首新曲。”
只听一曲琴音丝丝缕缕传将而来,台上飘落一红妆女子,额点花钿,腰束彩练,翩然起舞,继而歌起: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
千里人归去,杯尽语空留。
一别行万里,来会未曾求;
莫虑前途远,随志逐王候。
一月三场战,曾无赏罚为;
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锥。
男儿大丈夫,何为本乡累;
抱琴酤一醉,卧行天地水。
小水通大河,山深鸟宿多;
言身一寸谢,可堪连雀桥?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
遣风吹却云,言向月中媪。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只觉心绪时而铿锵如疾风,时而缠绵如软雨,歌声已歇,曲调犹自在脑中回荡。
满座早已是掌声如雷,秋容不由赞道:“好舞!”我道:“好曲!”丝桐接言:“不日这位公孙姑娘定能技压群芳!”我却说:“我倒是很想认识弹琴作曲之人。”丝桐拉着我起身:“那就去见见吧!”径直走向方才那位美貌妇人,向其说明来意。那妇人带笑赔礼道:“不是我不行方便,只是作此曲的乐师有言在先,绝不出面见客,所以只好得罪三位姑娘了!”此时旁边一声“大娘!”,妇人告辞而去。接下来的乐舞和刚才相比就显得颇为无趣。天色渐晚,我们结过账,便去了和碧香相约之地,等马车回家。
到家将买的小玩艺送于众人,逗着繁儿同姑姑说起一天见闻。姑姑对我去红绡坊倒无甚不满,我心里总算稍微安稳。不知是否我记性实在太好,用过晚饭,直到夜深将寝,脑中总是萦绕着白天的曲调,挥之不去,绵绵不绝……看看外面躺着的秋容,我本最不喜欢事事劳烦他人,可秋容丝桐知碧香值夜,怕被人笑话不懂规矩,定要三人隔夜轮流,我一人难敌三口,想想在哪睡都是睡,我向来一睡到天明,也没什么事,就随了她们。素知秋容耳力极好,我手提裙裾,拎鞋抱琴,轻声蹑脚地出了门。将鞋穿好,又来到昨天练琴处,终于可以将脑中曲调循律弹出,心中大感怅然!习弹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琴音顺指而出,心思早已不知神游何方……
又是一阵稀簌声传来,我忙停止拨琴,伸头向外望去,姑夫从园门信步走过——
待过了片刻,我才起身前去,倚靠在园门边,望着黑夜中的那方光亮……心闷闷抽痛,多想能在那光亮里,和他说几句话;然而我不能,那光亮不属于我,连想他,也是种奢望;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放任自己,惴惴等着他,远远望着他,怔怔想着他,默默忘掉他……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曲子一直萦绕不去,抑或,只是我之前耻于承认,“君生我未生……我恨君生早……”冷风穿门而过,扫得衣裙烈烈飘动,凉雾渐渐弥漫,四周早已陷入黑暗与沉寂,我一动也不想动,心头半分思绪也无,谁说这样呆站着,不是一种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