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来,却是精神饱满。姑夫又是一大早就去了任上,姑姑听我昨天说红绡坊歌舞如何好,今日便要与我同去领教一番。我们下午午睡后出门,将繁儿寄放到四娘处,方来到红绡坊。
与姑姑坐于楼上雅间,叫公孙芷兰的那位姑娘今日未出场,我倒是一耳听出,其间一曲《相思》定是昨日乐师所奏。姑姑向我解释:“此诗乃王摩诘为好友李龟年所做,李师傅现教习于梨园,听闻其最爱此曲,时常吟唱,日后有缘,辰儿或许能听到。”我慨然接道:“姑姑说得甚是!能听当世大师一曲,确实造化不小!”不由吐了吐舌头。姑姑伸手捏着我脸道:“你这小嘴儿呀!”便又静声听曲,歌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反复歌唱,层层深入,琴曲更是意境悠远,令人颇为动容。我愈加想结识奏琴之人,此曲一罢,便和姑姑说明,要去见见这位琴师,姑姑点头应允。
我带着丝桐碧香来到后台,正好看到昨天被叫大娘的美貌妇人,张口便问:“敢问哪位是方才的琴师?”
大娘顿时惊讶,回说:“方乐师每日只奏一曲,已经走了。”
我大为失落,伸手摘下腰上的玉莲花纹香囊,往大娘手里一放,转头边走边说:“帮我交给方乐师,就说宋辰明日约他一见。”
这下就算那位乐师不愿见客,也势必要还我香囊,我只须防着香囊经他人之手代还,断没有再见不着人的道理。心里美滋滋的,暗夸:宋辰啊宋辰,你真是聪明又机灵!万一他不还怎么办?操守这东西咱们大唐子民普遍富有!
今日姑父回来得早,我们还在与繁儿玩耍,他就到了家。我连声抱怨:“姑父,一回来就那么忙,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姑父从袖中掏出支琵琶坠珠金簪递给我,笑着回道:“离京一年多,许多事需了解熟悉。听你姑姑说,后日你就要去四伯处上课。待我闲下来,倒是可以亲自教你。”我一听心里甚是高兴,把金簪往头上一插,拿起铜镜左照右看。姑姑起身帮我将簪重新插好,笑道:“咱们辰儿还未到起簪挽发的年纪,这样随意一点缀,衬着我姪女的俏脸儿,真是明丽灵动!”我将头一扬,笑道:“不看是谁的姪女!”姑父点头赞许:“不枉我看见这琵琶坠珠,特意为你讨来!”
和姑姑姑父吃过晚饭,回去秋容问起,身上怎么少了香囊,我便如实答了。秋容怨道:“那玉雕莲花香囊里有夫人给你求的护身符咒,哪能轻易离身!小姐此举忒草率了。”我嘻笑着逗她:“让你今日不跟我们去!我娘知道此事,定要怨你!”秋容掐着我的脸嗔道:“好个没良心的韩娥,枉费我操心操肺地给你做枕头!”我忙讨饶:“秋容姐姐饶命,明日定要劳烦姐姐同我一道把香囊讨回来。碧香快把新枕头拿来,让我膜拜下姐姐的手艺!”丝桐笑道:“枕头大人驾到,还不快快行礼!”我一礼拜倒,四人顿时笑做一团。
自小练琴仿佛成了习惯,白日无心思拨弄,夜里总要起来折腾一番,觉得手指没有生疏,方能安心睡着。今晚丝桐值夜,我就把园内这个安稳好去处告诉给她,丝桐打趣我道:“好你个韩娥,原来这几个晚上,都背着我们偷摸儿用功呢!你是要考个女状元啊!”我嘿嘿笑道:“你可别告诉秋容,省得她又要跟着我来受冻。”我们一人抱琵琶,一人拂古琴,练了小一个时辰,方回房睡去。
明日就要去学堂,今天便得买些纸笔用具等,好在其中大部分姑姑已为我准备出来,我倒乐得省心。
中午碧香力荐我们去吃升平坊的“槐香汤饼”,言道:“据传他们家做汤饼,需得在春日槐花盛放时,把槐花与槐叶摘下,只留取最鲜嫰的花朵儿叶牙儿。花儿可以蒸煮做汤,或晾干保存;叶可以研磨成汁,和入面中,制成或柳叶,或玉带的汤饼,再加入爽脆的芦笋、新鲜的香菜白蒿等,最是受长安人喜爱。”
说得我口内生津,偷偷咽了好几回唾液,碗一端上,便迫不及待地吸溜着长长的柳叶饼条儿大咽一口,评道:“嗯……筋道香麻,好吃!哎?怎么后味还有些苦?”
碧香笑道:“小姐,那是槐叶的原味儿。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夏天来,将这饼煮熟后,再放入凉水冷淘,用熟油拌匀免得粘连,后放入地窖或深井冷藏,食用时或放入时令蔬菜与佐料,或加入肉末浓汁,吃起来才真是冰凉清香,降温解暑呢!”
我一听,便道:“冷淘的我也要吃!”正要叫小二,却被秋容劝住:“现在这季节,吃了那个怕是要闹肚子。碧香还有好的没,咱们再要些别的。”
碧香忙道:“刚才不是说他们存的有槐花儿吗,那花儿和着面蒸来,配上酱汁辣油,也是清香扑鼻,极好吃的。”
我笑笑,便又叫了几道小菜。果然,那槐花由春季保留至今,却仍是清香可口。我大肆赞扬了一番,决定有机会定要带爹娘家人和郭晞他们来尝尝。
用过饭便去了红绡坊,我怕方乐师不愿见我,真让那位大娘将香囊代还,便让丝桐和碧香先进去,自己和秋容在红绡坊后门等候。并向丝桐叮嘱了好几遍,一旦听出奏琴的是那位乐师,速速让碧香来报。
坊内如云的宾客,定然想不到百米之处的后门竟如此冷清!百无聊赖之下,我和秋容靠着门用一个时辰,点评了一番三哥的糗事,郭晞的狡猾,连多日不曾注意的豆豆都受到了夸赞。秋容向我问道:“也不知咱们这么念叨,三少爷和郭晞打了几个喷嚏?”我嘿嘿笑道:“打打喷嚏去寒气!你说他俩要知道,自己的人品和豆豆站在同一级别,并且毫无悬念地输给了狗品,是不是得捶胸顿足,羞愤气绝?”秋容大笑道:“小姐,他俩会将你捶扁捏圆,使唤成小仆。”我不由一哆嗦,咬牙切齿庆幸道:“他俩的觉悟简直无可救药!小姐我当年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来长安,就对了!”秋容又是一阵大笑。
说笑间,忽听“啪,啪——”几声,像是砖瓦落地。我和秋容忙寻声找去,只见后门不远处墙头上,面朝里坐着个正回头看下面砖瓦的姑娘。
我心下感叹,书上说的果然不错,花柳之地总少不了“逼良为什么”之事!被哥哥们书剑游侠地熏陶这么多年,路见不平总是要帮一帮的。仰头喊道:“小心,我们帮——!”
秋风下的姑娘满脸透红、羞窘难当,却忙摆手示意我禁声。
我小声道:“姐姐,你出来吧,我们接着你?”
那姑娘将头一转,坚决道:“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进去。”
“进去!”我大为不解,低声劝道:“姐姐,这墙太高,你跳下去容易震着腿!还是先——”
后面忽然厉声大喝:“李姑娘,你怎么又追到此处!”唬得我一哆嗦,忙捂着胸口回头,肩背古琴,长身玉立的却是房乘。不禁埋怨道:“你吓死我了!”秋容笑着行礼:“房公子!”房乘略一点头,向我问道:“你就是宋辰?”我见他吓我一跳,还毫无歉意,将眼一翻,没好气地回道:“是又怎样!”他却展眉一笑:“是,就跟我进来吧!”我小声嘀咕:“凭什么跟你进去,就不跟你进去!”秋容扯了扯我:“小姐没看出来?‘方’,‘房’,他就是方乐师!”我鄂然,回道:“你什么时候脑劲这么好使了!”正想跟上去,又记起一事,只好叫道:“房乘——大哥,那个,把这个姐姐弄下来。”房乘头也不转地回道:“李姑娘足智多谋,自己有办法的!”我无奈,只好转头对墙上的姐姐说:“我进去帮你!”便匆匆跟了上去。空留那姐姐在墙上骂道:“房乘,你这么欺辱我,你给我等着……”
房乘带着我们穿廊过院,来到一间装饰精美的屋子,方道:“这是公孙姑娘的住处,你们先在此处休息片刻,我去去就回。”我见他走,忙吩咐:“秋容,你去前面找丝桐和碧香,我去帮那位姐姐。”说着分头离去。我在那位姐姐待过的墙边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人影,又出门去墙外找,只见到下面掉落的砖瓦。回头看见碧香跑来,气喘吁吁道:“小姐,丝桐说现在正弹的琴音仿佛是你要找的,让你快去听一听。”我道:“不用了,我们进去吧!”只好心盼着那位姐姐安然无事,带着碧香重回到方才的屋子。
刚坐下喝了杯凉茶,就见房乘同前天见的公孙芷兰一起走来。公孙芷兰调笑着吩咐小婢:“这茶怕是早已凉了,快去换热的来。省得‘玉莲姑娘’病了,惹咱们方乐师心疼!”我还正奇怪,就见房乘拿出我的玉莲花纹香囊递将过来,我忙伸手接住。
公孙芷兰仍是笑着道:“昨天大娘把这个交给我,说是有个灵秀的小姑娘,把香囊往她身上一扔,说了句要见方乐师就跑了!问我与方乐师交好,知不知道是谁?我心想,莫不是方乐师的哪个思慕者,辜负姑娘的一片芳心,反倒不美!连夜便差人将其送到了方乐师府上。‘玉莲姑娘’,是不是要谢谢我!”
我听完大窘,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忙分辩道:“公孙姐姐叫我辰儿就好。我只是前几日见姐姐和房——乘大哥跳舞弹琴,心里羡慕,想请两位指点琴艺。可坊中大娘说,方乐师从不见客,才想出这个鲁莽法子!”
房乘悠然笑道:“你姑父家和我家是世交,今日已不是初见,你称呼我房乘便可。”
我终觉得他到底长我几岁,扭捏着叫了声“乘哥”,问道:“你们今日演奏的是哪首曲子?”
公孙芷兰笑道:“到院中花亭,我与你‘乘哥’好好演于你观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众人来到花亭,房乘与其它两个乐女整顿完毕,古琴伴着琵琶清飏宛转,飘荡开来,公孙芷兰迎风起舞,却是时下人尽皆知的《渭川曲》。此曲为乐师李龟年三兄弟的得意之作,吸取胡人音律的豪迈奔放,融秦声汉调于一体,正如我朝开放包容的气象,深受胡汉各族人的喜爱。而长安多胡人,胡服、胡饼、胡曲处处皆是,此曲自然流传甚广!
曲毕,正好秋容和丝桐寻到此处,二人刚走进,忽然从后面蹦出一女子,正是方才坐墙上的那位姐姐。只见她扯着公孙芷兰向房乘恨恨道:“宰相的寿辰之邀,房公子都敢混淆其意,由弟代劳。却日日来此,原来是因为这个花娘!”
房乘一把将公孙芷兰拽向自己,怒道:“李姑娘,公孙姑娘是我的挚交好友,你再出言不逊,莫怪我不留情面!”
那位叫李睛空的姐姐莞尔一笑,道:“情面这东西,最是懂得礼尚往来。房乘,好歹我是个姑娘,难道你不懂吗?”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见这情境,隐约也明白了,这姐姐在对房乘自白心意。
——长安姑娘果然彪悍!李睛空,女中豪杰也!
然而房乘显然没有我的好气度,语气干硬的回道:“我早已表明,李姑娘家世显赫,房乘高攀不上!姑娘回去吧!”
不等李睛空回话,芷兰的婢女便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李晴空将头一仰,几丝傲慢,几丝落寞,转身离去。
我看气氛局促,忙笑着转移话题道:“秋容丝桐你们被大风刮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公孙芷兰也圆和道:“今日所有事都不许再追究了,深秋天儿里,这一园子花木可经不起你们吓唬。”
房乘终于露出些笑意,重新坐下,向我问道:“辰儿,刚才所奏,你觉得如何?”
我回忆一遍刚才的曲子,也随意一坐,道:“若是有羯鼔伴奏,必能更好。”忽想起一事,忙端正身子,嗫嚅着探身询问:“乘哥的琴艺何人所教?我想拜你为师,不知——可愿收我这个徒弟?”
房乘忽然敛了些笑容,嗓音有些干涩地向我问道:“你——果真想认我做师父?”
我正欲点头,公孙芷兰接道:“辰儿的提议不错,这曲子伴上乐鼓气势定能更为雄壮。我们几个相互切磋畅所欲言就好,何必拘泥于师徒,自寻不自在?辰儿日后定要多来,最好咱们一起,偷完你乘哥的乐才!”
我一听咯咯笑起来,握着公孙芷兰的手道:“日后便要与姐姐挚手,共谋‘偷才’大业了。”
房乘大笑:“你们两个,且放马过来。”
晚上将进家门的时候,李晴空忽然从后面叫住了我。我还正疑惑,她倒直接了当,先谢我今日的相助之谊,又说与我一见如故,日后还要多相往来,并告知她爹是当朝右相,若有事需要相帮,一定义不容辞。
我内心很喜欢李晴空干脆爽快的个性,又觉得今日实在没为她做过什么,却得了人家的感谢与好意,若不痛痛快快地叫了声“晴空姐姐”,真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