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佳慧垂头:“奴婢身份卑微,万万不敢与娘娘同坐。”茶水已经凉透,一两朵泡熟的金银花在杯中浮游,黎姜吹开花瓣,就着凉茶浅饮:“那我便不强求你了。”放下茶杯,黎姜接着说:“佳慧的父亲既然是教书先生,那佳慧的文字必是不会弱到哪去的,以前一直都是用丝帛题字,竹简倒是没有试过,佳慧可否让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瓷盅里的血液被蚂蟥吸食殆尽,似是没有饱食,蚂蟥翻卷着身子仿佛在撒娇闹脾气。黎姜看着顿觉烦躁,手袖一拂,两个装有蚂蟥的瓷盅全数落进铜鼎,鼎中“嗞嗞”声响,檀香中掺杂着一股糊焦味。佳慧眼中掠过一阵不安,顺着黎姜的前话答道:“娘娘既然吩咐了,佳慧就献丑了,刻雕粗糙,还请娘娘勿怪。”
厢房内并没有竹简之类的东西,黎姜也懒得再唤司上前去书房拿,手指着席垫前的紫檀案几,黎姜扬唇:“就刻在几脚吧,中心之处刻‘忠心’,如何?”
“是。”佳慧从袖中拿出随身的锥刀,听到“忠心”二字时眉梢轻跳。
黎姜侧头看着正在刻写中的字,突兀地询问:“佳慧可知何为忠心?”佳慧执刀的手一松,刀尖在紫檀木上留下一条浅淡划痕,重又握紧刀柄,佳慧贝齿咬唇:“忠贞不二便是忠心。”“那佳慧对我,噢不…对雍和宫可忠心?”佳慧认真地刻字,口中轻喃:“娘娘怎么知道的。”
黎姜瞥着佳慧声称刻写家书时伤了的手指,伤口不大,已经结痂。“伤口切面是横向,难道佳慧喜欢把手指平放在竹简上刻字?”黎姜靠在案几上,手里拎着一个香包:“今儿早你都没发现自己少了一样东西吗?”佳慧已经把“忠心”二字刻写完成,收起锥刀,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目光落在黎姜手中的香包上:“刚在偏殿…”
“很熟悉的味道呀,记得新婚之夜这味道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黎姜扔开香包,手掌在虚空扇动,把弥留的花香驱赶开:“说罢,谁派你过来的。”
“宣德太妃。”
黎姜蹙眉,宣德太妃是孝文王的姬妾,册封的七子,在孝文王薨后悲痛万分悬梁自尽,其女姘彩下嫁给了童越奉常之子童庭。照典籍记载,佳慧十三岁即入宫一直伺候在宣德太妃左右,直到太妃自缢后才被分调到了雍和宫供嬴政差使。
土下之人的懿旨?黎姜顿时来了兴趣:“宣德太妃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要千方百计致当今太子爷于死地?”
“太妃娘娘说,先王死有蹊跷。”佳慧迎着黎姜突然变得凌厉的目光,缓缓说道。“啪…”佳慧的脸颊印上了五条淡红的掌印,黎姜站起身,目锐如箭:“你胆子倒不小,是不是觉得自己横竖都是一死索性毫不顾忌了?”佳慧擦拭着嘴角的血沫,眼中无惧:“太妃娘娘戴我恩重如山,佳慧贱命一条太子妃拿去便是。”
凉风自镂窗吹进,乱了黎姜梳整归一的青丝,黎姜五指抡圆,一把包衣骨扇滑至手掌:“你的命对我没有吸引力,你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的断肠草和蚂蟥?如何知道木菊花有催眠之效?说清楚背后的人,我可以对你既往不咎。”佳慧脖子绷直,倔强的样子恐怕有十条牛都拉不回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佳慧早就想去地下陪伴太妃娘娘了。”
不说?黎姜用手中的骨扇掰正佳慧的下颌:“听闻佳慧的父亲在关中平原一带颇有声望,教出的学生大多很有成就,好像其中还有一个叫流岚的才子受左廷尉大人举荐,过不了多久就要进京为朝廷效力了?”佳慧瞪大眼珠:“太子妃娘娘想干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佳慧做的事与别人无关。”
黎姜摇摇手指头,观赏着佳慧略显焦急的表情:“佳慧是才女,定懂得什么叫作殃及池鱼。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出背后的人,我放你出宫,不说也没关系,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王上不会知道是你在太子爷的饭菜里动了手脚。只是…你父亲将晚节不保,你的小情人可能在赴京的途上出点意外,相信我,我能办到的。”
佳慧身子一软,扇子尖端划破了她脖颈上的一点皮肉。
“太子妃娘娘,佳慧承认你比另一位娘娘手段高明,但是,父亲或死或声名败坏都是我不愿看到的。娘娘,佳慧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佳慧泪眼婆娑,透明的泪珠慢慢变得粉红,最后猩红一片,嘴角涌出黑色血液,佳慧倒地身亡。
选择了自杀吗…黎姜收起骨扇,面无表情。闭上双眼,黎姜回味佳慧的最后一句话,另一位娘娘?传唤宫人抬走了佳慧的遗体,黎姜坐在席上轻揉太阳穴。
果然还有人虎视眈眈咬紧了孝文王的死想要大做文章,黎姜盯着地毯上残留的鲜血,转头遥望西边,除了她,那里住着后*宫所有能称得上娘娘的人物。
宫女太监们饲养的蚂蟥全部死去,雍和宫恢复平静,太监宫女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没有人再谈起佳慧这个人,就好像佳慧从来没有在雍和宫呆过,从来没有与他们朝夕相处。黎姜看在眼里,苦笑,皇宫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到底站着的是鬼还是躺着的是人她都快分不清了。
吕不韦回了京师,九原郡一行毫无所获,安阳君红旗不倒,依旧高调广交朝堂命官,庄襄王昨日病情急剧恶化,嬴政整日愁眉不展。山雨欲来风满楼,黎姜已经从中嗅到了暴动的气味。
天气燥热,黎姜从司上手中接过一碗冰镇的白粥给嬴政:“晨起多少都得吃点东西垫胃,身子坏了还怎么谱你的山水画?”嬴政手拿小匙尝了两口,皱眉搁在案几。黎姜见此笑了起来:“太子爷是在烦心安阳君还是王上的身体?”
“既然在安阳君身上查不出端倪,何不换个方向查查他手下的人?”黎姜浅笑,九原郡的堤坝是庄襄王即位一年后命安阳君负责翻修的,至今才两年不到便决堤了,要说安阳君没贪恐怕连鬼都不信。
嬴政抬眼看黎姜:“他手下的人?”“比如,一个叫寿春的幕僚。”黎姜眨眨眼,寿春就算再有才能,安阳君宠他也宠得过头了,要不是另有隐情就是…黎姜手背泛起鸡皮疙瘩,两个大男人…不过到底有什么隐情,就要嬴政去查了。
嬴政把案几上的白粥吃光,掏出一个棕黑色的小木方盒放在黎姜手中后抬步走出厢房。
“太子爷这是要去哪?”黎姜把玩着手中不明何物的木盒子,问。
“好不容易捉着一个线索,死马当活马医罢。”
安阳君手下的人文信侯不是没查过,但是那一群满口之乎者也,不入流的幕僚显然进不得仲父的眼睛,所以查探得并不仔细,为今之计也只有再好好查一遍了。嬴政捏着腰间的璎玉,脚步加快。
———————————————————————————————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