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之间,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困,有言不信。——《三十六计》第二十四计,假道伐虢。
这几天江灼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位记帐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此人姓韩,名松,字百寿,据传是唐代儒学大家韩愈的后人,是当地最有名望的儒家领袖。他比起宋濂、高启、方孝儒、黄子澄等人名气稍差点,也不说是精神领袖,但在全国也是诗词文章大有名气,特别在北平一带,和杜奇等几位儒学大师并称为北方文学泰斗,在这儿有哪位读书人不知道有个韩百寿,那你的书就算白念了。
那位说了,怎么这么有名的大儒仅当了个小小的记账先生呢?这也是真奇怪,谁也不能理解这位脾气古怪神经似乎有问题的韩先生的决定,说他淡薄名利吧,他从来就不缺银子花,还偏偏吃喝穿住从来都要最好的,你看人家的大宅院,但当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燕王的人,请了他多少次,他就是不出山,最后勉勉强强的窝在了北平军政司这个小衙门,整天规规矩矩的来上班……
读书人“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这是按常理选择人生的路,但这样常被另一部分自以为清高的人耻笑为“落入俗套的做法”,要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可以“隐居林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是真正的做了一个农夫,而是“小隐隐于市”的高尚做法,但是,这位韩先生显然已经超然于“小隐”的境界了,看来他立志要做的一件事乃是:“大隐隐于朝”!
江灼找人打听明白后这些事情后,对这个韩先生也产生了兴趣:他真想知道为什么燕王那么隆重的邀请韩松担任要职,人家就是不去,而自己刚在韩先生面前晃了两三天,就把他给征服了?
还有,谁听说大师勾人半夜间相会的?他能有什么和我商量的?偏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不按常理出牌,江灼回家后和公主商议半天,也猜不透韩大师脑子里的筋是怎么长的。
难道说道衍大师的学问和面子都没有他江灼大了吗?这不太可能呀。
既然要拜访大师,总得挑个好日子,总得写登门帖子,按“程门立雪”的传统路子来,江灼不安的问公主:“我需要置办什么贵重的礼物前去呢?是黄金,还是蜀锦?要不把咱家的汗血马送一匹给他?要带多少人去赴宴合适呢?”
“不不,不宜隆重,依我看,”公主皱着小眉头,慢慢的揣度着,说道,“既然这位长者如此垂青于你,向你发出了君子之交的邀请,要和你‘夜雨剪春酒,新炊间黄粱’,你不妨投其所好,只提一瓶酒,一条鱼,便如是说:苏东坡《后赤壁赋》有‘携酒与鱼游于赤壁之下’的句子,你尊他为坡仙,估计能对他心意。今后你在北平学术界要想混得好,也就全赖此人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随身我再给你带千两银子的宝钞银票,见机行事。”
“哈哈……知我者,图娅公主也!”江灼喜不自胜的夸奖了公主一番,也便吩咐人去准备应用的东西了。
等到二更,江灼只由一个小斯领着,穿街过巷到了韩府,啪啪扣打门环,里面人给回进去,不多时里面的仆人说韩先生有请,同时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借院里的灯火光和夜色看,韩百寿在屋子已经在门口等着江灼呢,看得出来,这位古怪的韩学者对江灼的态度,并没有江灼想象的那样热情,仿佛还只是处在初恋爱的彼此,有好感,但仍保持着距离。
江灼亲自上前问候见礼。论官职,现在他的官职比这位可是高的。但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这官职反而成了交流的障碍。好在江灼是新上任,借口上也是打着“请教”的旗子来的。于是行了后辈对长者的礼。
韩百寿客气的把江灼请进了屋子里,假模假式的寒暄片刻之后,双方分宾主落座。
在白天,江灼并没有和这位打过对眼,这次近距离接触不得不四目对视,呀,不看还则罢了,对视之下江灼就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灯光下,江灼笼目光细打量眼前这位记帐先生,只见此人也就是在四十岁刚出头的年纪,青灰色长衫,儒生打扮。身高约在九尺左右,上中等的身材,体型偏瘦,高颧骨,眼窝深陷,大鹰钩鼻子菱角嘴,下巴下总共有十来根稀稀疏疏的胡子,不长,却都古怪的翘翘着,就更显得此人尖酸突兀,乍一看上去,就知道此人城府极深,不是善与之辈。
相书上说,獐头、鼠目、鹰鼻、鹞眼乃是四凶之相,遇到有这样相貌的人,应该小心提防为妙。江灼本来是拿这些书当做游戏的书来看的,但今天和这位一对视,突然就从内心之中提起对他的警惕来。他真不明白拥有着如此相貌与气质的一位先生,怎么会成了儒家领袖。心说:“此人的眼神似散实凝,透一股阴鹜出来,料不是善与之人。我应该与之谨慎交谈为妙。”
于是他也不问“不知先生把小的找来,有何见教”、“小子初任员外郎,请先生给指点迷津”之类的话,只道:“为赴先生之约,学生特别带了一瓶十八年陈酿的绍兴黄酒过来,希望亲自奉敬先生三杯。苏子云‘有酒无肴,奈此良夜何’,学生又听闻先生喜欢品酒吃鱼,特意叫人在河里抓了两条鲜鲤鱼过来,一片寸草之心,不成敬意,恳请笑纳。”
韩百寿没想到江灼会有这种安排,稍作迟愣的盯着江灼带的酒和鱼看了片刻之后,发出响亮的笑声:
“哈哈……”
江灼看他眼中的阴鹜之气突然消融,脸上的表情由原来的傲慢和俯视变成了平和、开心,他一手扶着面前的桌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另一手稍微点指着江灼,断续说道:“你是我见过的……哈哈……最知趣的……后生!”
江灼面上露着谦恭,但心里仍有不服,心说:“捧你两句,你还真就以为自己是大师了呀?别人认你,偏我就有不服你的资本。”
要是在半年前,江灼刚苏醒过来那种性格,他早就直眉瞪眼的和这位先生争辩起来了,管你哪里的大儒,但是在大草原,江灼的记忆完全苏醒后,他已经从自己回到这世界的经历中总结出了一条生存之道即:中庸!
贾谊《过秦论》云:“材能不过中庸。”
中庸就是即不善也不恶的人的本性。从人性来讲,就是人性的本原,人的根本智慧本性。实质上用现代文字表述就是“临界点”,这就是难以把握的“中庸之道”。
这是儒家传统的人生哲学最精华的精神。江灼以自己的坎坷经历亲身体验,逐渐尝试着走一条属于自己的回明奋斗之路。
早有仆人把江灼的酒与鱼给收了,到后院去收拾鱼准备做宵夜点心。这不必说。
等着笑完了,韩学者上下打量江灼多时,冷不妨脸色一变,沉声问:“我听说你给燕王进献了三宝,玉米、字典、和一个起兵的理由?”
江灼坐在韩松对面,交谈、说话一般出于礼貌都是不用抬头直视长辈的,但现在他就觉得有一股冰冷的目光从对面射过来,仿佛穿透了他的内心,洞彻了他的肺腑:不知这位韩学究对于燕王起兵一事是持哪种看法,是支持,是反对,还是痛恨,江灼要的正是他的一个支持的态度。
无疑这位学者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对江灼这样的后辈而言,一旦韩学者给了他强力的后盾支援,江灼就会在当地拥有重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当地学术界。而一旦他表示反对,江灼今晚无疑免不了受一番责难,这还是小事,但韩百寿背后的舆论的力量是更要命的。以后燕王只能靠武力镇压解决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阻止人民进行批评的危害,比堵塞河川引起的水患还要严重。不让人民说话,必有大害。这个“人民”主要指的就是这些掌握话语权的文人,而不是那些普通百姓。大众是盲目的,不掌握真理的,法国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学研究》里就详细说明了这个道理。而眼下,问题就在于此。
江灼谨慎的回答:“学生轻狂之言,怎能入大家之耳,不敢称‘宝’字,不过确实有其三件东西送与的燕王殿下。”
“玉米我听说过,也见过了。确实是种利国利民的好东西。”韩松轻松的摆下手,示意江灼不要这样纠缠于某个字眼,也不用这么客气着说话,“你不要紧张,我看好你!”
“哦!”江灼松下一口气来,看来韩松是支持燕王的。
“不过,你的那个字典……”韩松脸色又是一变,皱眉道,“却是无聊之极!什么外国数字、什么汉语拼音方案,等等,搞的那些古怪名堂,我不看好!”
江灼的热情受到打击,不过他还是抱希望得到大师的支持的。他刚要试着抗辩,韩松那边已经把话又收回来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也许是好事……我这次叫你过来,主要想问你,你作为一个秀才,怎么看这个‘儒’字?”
江灼朗声说道:“‘儒’字分开解为‘人’、‘需’,学生不才,认为儒即是人需,凡人之所需者皆为儒也!”
“你倒很会歪解其字,不过也有趣!你真是个有趣的好孩子!今后有什么困难,自管来找我。我可以帮你。”韩松端起上好了的一杯酒,一脸释然的表情,向江灼示意干杯,一边说着,“后生着实可畏啊!”
江灼见自己的言语说服了大师,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忙趁热打铁上前恳请道:“学生想更俗一些,请先生为我指点一些为官之道……”
哪知韩松把大手又一摆,不屑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儿!好,不谈这个了。你既然来了,我请你娱乐一下吧!来呀,上歌舞!”
谈论儒学,谈论人生大道理。在文化论坛,儒家学者有韩松,大师道衍,江灼,等等,一些话题谈起来让人费解,却是实用的,但现在谈到文艺这方面,却是江灼的拿手戏了,江灼好奇起来,不知道韩学者究竟能拿出什么像样的才艺来。
古典音乐?古典歌舞?
丁丁咚咚,只见一位穿青色衣服的素颜女子在屏风后,手抱琵琶,边弹边唱,那曲子正是《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图娅公主的琵琶在江灼看来,能称为“大师”水准,而现在这个女孩有着不次于公主的音准,同时嗓音优美,抑扬顿挫,江灼听着颇感满意,用手轻轻的伴着拍子。
曲终,江灼与韩松两人还沉浸在音乐的美感中。
许久,大师抬起眼皮,对江灼道:“唱歌的这名倭国女子名叫“饭米丽子”我今天叫你来,正是想把她送给你,不过,我是想抛砖引玉,你要当场给我吟出一首诗来,我觉得满意,这名女子就是你的了!”
江灼不听则可,一听这女子的产地,心里不禁大恼:“难道这件事是大师在考验我吗?倭国?什么狗屁国,出来的女子全都污浊不堪,我怎么会要?”
想都不想,江灼起身吟出一句:“日出江花红胜火……”
大师不解:“这好像是前人的词句吧?”
江灼继续:“日出江花红胜火,本是畜类也扮人!去年我有蓄养意,死性不改作犬豘!”
大师:“这……”
江灼起身大步就走,愤然道:“大师养此家伎,万不能教她太多汉字,说不定哪支后裔就成了精,将来会反咬大师的后人一口呢!”
那女子突然蹿出来,跑到江灼面前,不住的鞠躬道歉:“对不起!”
“什么?!”江灼更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