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灼挨打,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那个奇兵之辩可谓精彩深刻,而要投靠燕王的结论也看似是水到渠成、顺情顺理的,举人江厚根本不是那种迂腐愚忠的人品,说什么“无父无君”的指责不应该出自他的内心吧?但秦泰、计大宽和江厚处了一辈子兄弟了,也没有见老三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是多么谦恭仁让、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啊!他什么时候动手打过人?在家里,他有着和孔子一样的教育方式,言传身教,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因势利导,培养和奖罚,对儿子的管治他根本就不需要动手。以上这些话就如同闪电一样在秦计二人脑海里一闪而过,再看现场,这个让二人无比景仰的老三已经被气得浑身厉抖,摸摸索索的就奔着秦泰的放腰刀的那个刀架子去了,看样子没准今天就得把这个独生儿子碎尸万段。
秦泰为人粗放,但心眼可是快着呢,当然手脚更麻利,早一飘身儿抢在江厚向前,一把抓过腰刀,嘡啷一声把刀扔出了屋外,同时大喊一声:“老三!”
江厚梗着脖子不看秦泰,站在那里直喘粗气。
秦泰一把把江厚架回到座位上,自己拉椅子也坐那儿。被刚才江厚爆发出来的杀气压制,这会儿他这才明白过来点味儿来,也来气了,立即袒护江灼道:“怎么的了这是,老三?孩子要直有错儿,要杀要剐我也不拦着你,可刚才他说的话,俺是老粗俺都听着顺耳,什么狗屁皇帝瞎折腾的这点子事儿,甭说孩子,老子也看不顺眼,投靠谁保谁能怎么着呀?他们老朱家给咱们什么好儿了!你就因为孩子说句痛快话打他,我都不服!”
计大宽一看大哥和老三又戗上火了,心里直骂老大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急忙两步过来,狠推了一把秦泰,细声劝江厚说:“老三,你我都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在我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咱们自家知根底的人,孩子就算说句过头的话,也传不到外面去,更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你何苦发这么大的火气,这是为什么呢。”
一转脸看见都已经傻在那儿捂着脸的江灼,假装喝斥道:“还愣着干啥,快给你爹磕头认个错!”
江灼万没想到穿回古代要上的第一课是怎样应对古代的封建家长制!学的第一个封建礼仪是给自己的亲爹磕头认错儿!初次展露现代才华的他竟然受到如此挫折!此时的他眼睛前面金星乱闪,脸上火烧火撩的疼痛,颜色通红,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因为被这个人打的疼、还是自己的见解不被人理解的心痛和愤怒,一时之间时空错乱给他带来的伤感也涌上大脑前端,情绪就是三十岁的现代灵魂也忍受不住,更不用说他是十九岁的古代人体,有着的直接的本能,他都没有意识,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
江灼的两个小伙伴计成计乐朋最机灵会来事儿,急忙从一边儿一把拉住江灼,同时朝秦泰的儿子泰山猛使眼色,小哥儿仨一起下跪,在江厚的脚下。
《论语》中说,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在那个时代,这个“孝”字对于一个儒生而言可是比天大,“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所以让自己的父母生气到发飙的程度,那是一种极大的罪过的。
如果这样的事儿出现在现代,江灼是会和父亲据理力争的,吵个脸红脖子粗,然后慢慢再来劝说父亲接受他的崭新的观念和思想,这是在现代。但问题这是在古代。古代孝的第一要求是要想孝,先得顺。如果没有这种古代的生存基础素质的话,随意做的后果是会很惨痛的,会被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的。作者想批一句:你一个人,怎样去反抗整个社会观念?当然此方式和彼观念孰优孰劣,需要更认真的分析,一句话难说清楚,显然作者没必要在这儿分析这个。
计成跪在江厚面前抬头求情道:“三叔,三弟有千错万错,责罚事小,但肯请三叔千万不要气坏了您老的身子,这才是大呀。我作为天遥的兄长,也有教导弟弟不到位的责任,情愿同弟弟一起领罪!”
三小之中年纪最大的秦山,性子随他父亲秦泰,书读的也不多但他说话真爽而有侠气:“三叔,别怪他俩,您要打就打我吧,他们体格不如我禁打。”
江灼给这堂道德伦理课上的浑身发软,嗓子一时堵着说不上话来。心里却还是有股无名的火气:“就为一句投靠燕王就这样要死要活的责罚,这老头是犯了哪门子莫名其妙的邪了?我还要不要据理力争、宁折不弯、拼死反抗了?我能不能再选择组织更多更精彩的语言努力说服这三家儿老小?如果是说服不了这些古代亲人,我该怎么办?孤身一人独上北平吗?盘缠钱找谁要?路要怎么走骑马还是步行?还要不要带着古代的身份证?身份证在哪了?路上要遇到坏人怎么办?早知道在这几个月我该好好练练武术什么的。现在我该怎么办呀!要服软吗?那今后会不会抬不起头来?”
那么江厚他是真的听了江灼要投靠燕王而动怒的吗?还真不是因为这个。恰恰相反,要说他是因为忠于皇室正统,说他想成为像方孝儒那样后来为建文帝殒身的文人,那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他是一个实用主义的人,你读的书不仅限于传统的儒家经典,而人生的经验更早就告诉他,谁做皇帝都一样,只要他是对整个国家发展有益的。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跟他儿子闹出这么大个动静呢?
原来,他是因为心里吃惊,恐惧,因而要故意做出大动静来掩饰,就因为江灼方才说的那番话。
道理看似复杂实则简单。你想,以江厚传奇一生的经验阅历可以说谋人无数,以他心里的万千沟壑,历经数十年对朝政的冷眼观察,这些年经过他潜心的考察和考虑,他才能隐约能看出朝廷政局的趋势来,要说在当时的信息传播条件下,能做出这个正确的判断已经相当的不容易了。
但没有想到,这个仅十几岁的儿子,方才一番话,句句如刀,直剖时政;批判人之鞭辟入里,如凝练了千年的智慧,更仿佛百世之后,后人对其人一句话的盖棺定论一般。凭什么,他一句话就指出黄子澄“刚愎自用”,指出齐泰“没有主见”,而对皇帝能用“仁柔”两个字来总结,天下之势一针而能大见其血,他怎么能做到一步的?
而眼前的儿子,看外表阳光纯洁,看性格封闭内向,看举止稚嫩而又软弱,看日常行为,他只喜欢在家中随意翻翻自己存的一些旧书,就这样一个孩子,他怎么知道身外的这一切?如果说这孩子的外表是假象,是伪装,那他为什么要跟他最亲的人伪装?这是城府吗?这且放着不管,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又怎样得到的那些信息,有关皇帝,有关朝中的大臣和时政,这里离南京千里之遥,唯有老二计大宽得从驿站的传令的军人那得到些小道儿的消息,他是怎么计算到的是燕王必胜,这需要怎样成熟的心机才可以……可不是神了吗?
所以他对江灼的表现感觉极其惊恐。
普通心智的人像计大宽,没多少心眼的如秦泰之流,是根本不会懂得如果要能说出江灼那一番话,如果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话,这,需要什么样的才华。
往上追溯,他还想起了自从这孩子一生下来的种种迹象,十来年前发生的那几件往事又一次闪现到他脑海里,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为此,他得出的唯一的解释,就只能说江灼是一个神奇的传说中的天才,他有着可以预言未来的一种超能力。
他更知道,天才这种东西,就只应该存在于传说中而不应该展现在面前。江厚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人生哲学,认为“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太早聪的孩子将会招来祸患,更何况聪明到近于妖孽。他敏锐的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江厚为了保护儿子,而甘心用毕生积蓄和全部的能力将其过分的才华掩盖,更愿意他仅成为一个普通人。这是属于江厚类型的父爱。
看到三小都直直挺挺的跪在他的眼前,尤其是儿子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他的心没来由的一软,心说,大概现在我的戏演得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吓一吓他也许这个宝贝儿子能够收敛一下过分的锋芒,这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江厚长出了口气。正准备转换脸色,哪承想江灼现在已经止住了眼泪,爬两步越过在他面前怕江叔体罚而临时作出的人体掩护墙的二位哥哥,上来一把抓住江厚的大腿,用了最诚恳的语气、却又最坚定的态度说:“爹,今天你就是打死孩儿,我也要坚持自己的决定。同时孩子也要冒死哀求爹爹和大伯,你们可以不帮燕王,但千万不要反对他啊!”
说罢,一个头磕在那里,已经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