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一种想倾诉的强烈的本能的欲望,怀着坚定的甚至是必死的决心,江灼来到了江厚的居室。这间大屋子就是江厚曾经著书立说、谋划天下、风云半生的第一个起点。从一进屋就能看到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子里摆放的,全部是书。经史子集,江举人的藏书,不敢说包罗万象,也得是汗牛充栋。
“爹,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江灼开门见门,“其实,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已经是晚上,举人江厚这时候正坐在书桌边的太师椅上,照例是看书。江灼见他左手捧着一本《中庸》,右手捻着颌下的三绺长须,倾斜着身子靠在椅子背儿上,他总是习惯用慢慢的节奏把经典诵读出声音,——古书都是需要这样“看”的。每到会意之处,他就像鲁迅在《百草堂到三味书屋》里写的那位老先生一样,把头慢慢的拗过去,仿佛这是他与世界的深刻的共鸣。这是一个读书人从小就开始培养的习惯。旁边点着两盏微弱的油灯,灯影之下,江灼也瞥见了老父亲的两个鬓角,夹杂了几许花白,亮得刺眼,但不知为何,更进一步加强了他的决心。
真的,江灼早就想跟他这个难缠的亲爹摊牌了。但是要告诉他,你儿子其实不是你亲儿子,而是来自六百年后时代超级宇宙战士;来这个世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要拯救国家、拯救地球、拯救全宇宙,有着维护世界和平、保护生态恶化、防止全球变暖的气候问题等诸多的神圣使命……这样说是不是科幻色彩浓厚了些呢?
但不这样说又能怎么说呢?江灼真憋不住了。自己能穿越回来,这件事本身已经很科幻了,如果这么神奇的经历,这辈子也不为人知,烂在自己一个人心里,那将会是一件多么苦闷的事情啊!前世他最大的苦恼其实也是两个字:寂寞。那种空灵的寂静,那种想说,那种说了,别人也不理解的痛苦,一直在陪伴着他。想倾诉为何又想起这些?
江厚见过大风大浪,是首选可以倾诉的对象。除了江厚这个世界上,可倾诉的人选,还能有谁呢?王夫人?怕吓坏了她。两个哥哥?更感觉他们还只是孩子。别人?小怜月?她能懂啥呀!
自江灼的现代意识苏醒之后,这几个月来,他就一直在琢磨着:“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从小到大这十九年都经历过什么?”他大部分结论都是从别人嘴里得来的,但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串联起来来看,怕什么来什么,事儿不是明摆着嘛,他处境不妙啊!
江厚到底知道他多少事情呢?这几天有些细节值得注意:小年家宴上,计大宽提到过江厚有个望远镜,这肯定是现代才有的东西,当时提这个的时候,江厚用很古怪而且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说明什么?那可不可以猜测成是他鼓弄出来给江厚的?关于捕鱼儿海那场战役的胜败,江厚身处其中,尤其是处在两难的抉择的情况下,有那么决绝的判断力——那如果大胆的假设一下:他是提前就知道结果,是不是有人早告诉他答案了呢?而告诉他答案的人是不是就是年少时的那个江灼?因为当时别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江厚又用了同样的那种眼神,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江灼。还有,胡蓝血案的那场大清洗,江厚是如何那么果断的急流勇退,在成就即将达到事业的巅峰期的时候,能“亢龙有悔”,这难道是他用易经算出来又坚决执行的?那为何席间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再一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有了那个同样的下意识动作?从心理学的角度,一个人下意识三次把目光投向另一个人,这说明至少这三件事和江灼有着必然的联系,江厚对自己儿子无法解释的怪异言行,会产生怎样的看法?
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另类来看待的吗?也可能出于一种保护性的关爱,或者说是一种恐惧心理也行,于是找了一个会点穴的张真人,给我点了穴,使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丧失了现代意识,直到我一次意外,从后山的山坡上滚下来碰到了大脑,万幸,在强烈的刺激下,我的现代意识又一次复活了?那么这样说来,现在我的处境真的是不妙呀!那我能怎么办?难道此后江亲爹还会像教会对待布鲁诺哥白尼那样,再给我来个恐怖的点穴,或者还有更恐怖的?
江灼是个对别人的心思变化很敏感的人。联想到在迎春馆里秦山说的话,现在江厚给自己又是找工作又是找媳妇的,江灼一下就猜到了父亲的动机,他是不愿意自己去投靠燕王面对风险啊!平白无故的安排这么多干嘛,他要把他约束在清泉县城这个小地方,用清闲的工作和娇妻美妾把他安稳住,过平淡日子,可时间真的不等人啊!这种生活他不能要,也不想要,可应该怎么办?他这次的手段比上次假生气打儿子要高明多了。
此刻江灼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江老爹像上次那样再次突然发飙,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你先坐那。我都知道,”江厚平静的打断了江灼的话,示意江灼别急,然后他把书放到桌上,然后抬起眼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最后才稳稳的接住江灼的话茬说,“你其实是来自六百年后世界的穿越者。”
“啊?”江灼万没想到江厚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嘴一下张得要多大有多大。本来接下来要解释的话全成了问号。难不成眼前这个老者,跟自己在时空有着父子关系的人,是跟自己一样的偷渡客啊,哈哈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怪不得……那之前那些推断得推倒重来,那他还老跟我作对干嘛呢,江灼激动的拉住江厚的手,无比亲切的表白道:“啊!我可找到大部队了,同志……”
“什么同志啊!”江厚一把推开像皮糖一样粘上来的江灼,正色道,“你很聪明,这一点我毫无疑问。但是十年前你就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会换一种说法呢?”
“十年前?”江灼不解。他是真的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儿了。
江厚没有生气,但是脸上有一种自嘲的苦笑,他耐心的看着江灼,回忆起往事:“你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出奇的天赋异懔,一岁多就开口说话,三岁就能背唐诗宋词,而且一背就是数百首,四五岁的时候识文断字,六七岁的时候提笔成文,水平让人叹为观止。”
江灼心说,我那哪儿是天赋高啊,那是底子厚,前世就跟文字打交道,两辈子都干本行能不熟吗?
江厚接着骄傲的回忆道:“我想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你,才发现你在很多方面甚至都远远超过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东西的。九岁的时候,我发现你写了一本兵书,名叫《三十六计》。”
说着,江举人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从枕头的夹层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小包袱,打开包袱,拿出一本泛黄了的书,书皮上的字迹显然有点缺乏力度,应该是儿童所写,四个大字“三十六计”。看来这本书是经常被他在每天晚上翻看的。
“这个……我有说过是我写的?”江灼怯怯的说。他知道,这本《三十六计》成书于明末清初,是某位不知名的人士所著,他虽然能背诵出来,但肯定是他抄的,而不是他写的,他小时候怎么能干侵占人家版权的事儿呢?这样做人也太不厚道了吧!回到古代有清醒意识的几个月里,吟诗答对的机会不少,但他都坚守着信念,抄别人的事儿,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那样做叫什么本事?抄后代诗句借以成名的桥段,怎么可以在《大儒生》这部小说里出现?
“你虽然没说过是你写的,但字是你写的。我可以断言,这世上,能背写出这本书的人,也是相当了得。况且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求书若渴,也从未见过有如此奇书。”江厚捻着胡子沉吟道,“因为这本书融合了兵法、周易、历史、智谋、心术等多方面的精华,堪称千古瑰宝。金玉檀公策,借以擒劫贼,鱼蛇海间笑,羊虎桃桑隔,树暗走痴故,釜空苦远客,屋梁有美尸,击魏连伐虢。”
说到这里,江厚闭了眼睛,似乎在品味其中深意,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江灼忍不住说:“既然我这么有才,您又何必非要把我的才能拘束到清泉县城,这样一个小地方呢?”
江厚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仍自顾自的回忆:“十年前,你在我随蓝帅出征之前,你向我说了今天你说的同样的话,说你是‘穿越’来的,并送给我一个奇怪的东西,你说那是望远镜,还说,此战必胜,胜后蓝帅将遭不测,灭门之祸不远矣!我将信将疑的出发了,谁知道这些话从此都被你言中了。靠着你送的望远镜,我们终于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我们一路追踪,在粮草断绝、人心动摇的情况下,我想起了你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顾一切的反对大帅回师,结果我们胜了,我感到害怕了,怕你第三个预言再实现,就偕同你两个大伯来到了异地清泉县城。唉,天降奇才呀……”
江灼说:“爹,这回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吧。我就是从六百年后……”
“别说那个六百年后了,孩子。”江厚一把拉过江灼,盯住他,“你是奇才,但不用再用那个不靠谱的借口哄你亲爹了。你说的话爹都信,但我也想劝你一句,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请问你这些年都受什么苦了?我是怕你受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