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乐长安来去匆匆,冉亦辰玩累了回家来,只知道小舅舅回来了,尚且不知道已经多了个小舅妈,直到又过了月余,永燕郡郡主派人送来了乐长安的生辰八字。
那时分他还在美人哥哥那里玩耍,照常是吃了晚饭才会被送回来。可来人却是乐长安的哥哥,郡主府的大公子,冉昭明便开了宴好生招待。原本也无需个六七岁的孩子作陪,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大公子竟开口问起了冉亦辰来。之前两家并无渊源,乐长安来的那日冉亦辰也不在家中,照理说不该被无端问起。可既被问起,便只好早早将他接回家来一起入宴。
只是,往日里都是那边的人将冉亦辰送回家来的,实在不知那“美人哥哥”住所。还是百里明月突然忆起,有一回冉亦辰提到了他在栖水塘东面的大宅子里同那美人哥哥玩了蹴鞠。只要是栖水的人,都知道那座大宅子。可那里早已废弃多半年,年初却听说被整顿翻新,莫不是落脚在了那处。
青衣当下便要去找,小顾善却缠着她不放,于是百里明月和冉佑之便争着去,却不想冉花遥拉住了二人,比划着说要自己去。
众人一惊。
六年了,她从未踏出过冉府大门一步,就是那阁楼也极少下来,怎的如今……
面对着众人的疑惑,冉花遥却只笑了笑,接过了青衣手中的披风出了门去。
原因只有她心里清楚。
这几年来,她好似一直都未尽过一个当娘的职责。她心里有怨,有恨,有遗憾,又挣扎不断,才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失去了太多,也叫冉亦辰也失去了太多。现在好了,她的一千遍已经抄完,是该履行当日与青衣结下的承诺了。
大宅子在栖水塘的最东侧,须得穿过狭长的小巷才能通往。小巷都在旧屋之间,还是许多年前留下的小道,年久失修,羊肠曲折。
冉花遥小的时候曾在此处捉过迷藏,如今再来,还依稀记得这网罗密布的小巷道的尽头确实有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大宅子,荒凉无人气。
小巷子里原本就照不进许多光,又是傍晚时分,更是幽暗深远。巷道越走越窄,身上的披风时而划过墙壁沙沙作响,不远处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冉花遥透过披风的帷帽边缘抬头去看,只见有人自巷道的另一头迎面走来,暮光微薄,有那么一瞬间竟引得她微微一怔。待人走近了些,见是个陌生的瘦弱公子,她才平复了胸口处的阵阵翻涌,停住了脚步。
对方自然也看见了她,停在前面的不远处,侧过半面身,有意让道。
冉花遥回头看看身后的路,巷道依旧狭窄容不得二人通过,便只得缓步上前,在与对方交臂之时微微一颔首,然后扬长而去。
果然不多时便到了那座大宅子前面。如今哪里还有当年齐头的杂草,早就修葺一新,反而有些富丽堂皇。
开门的下人见着她,便上前来问:“姑娘找谁?”
冉花遥不说话,只伸手比了比冉亦辰的身高,那人先是愣了愣,看了看冉花遥才进去禀告,不多时就有丫鬟领着冉亦辰出来了。
冉亦辰见冉花遥亲自来接的人,也是微微一愣,然后欢喜地叫着娘亲奔过来扑到她的怀里。
丫鬟听冉亦辰叫的是娘,便赶紧跟着上前来,恭敬地行了礼,道:“我家公子有急事出门去了。出门前吩咐奴婢让小公子用过晚饭再送到贵府上去,没想到您就来了。不知夫人是与小公子一同在此处用了饭再回去,还是……”
冉花遥摇了摇头,欠了欠身算是谢过,便领着冉亦辰转身离开了,那丫鬟也并未再说什么。
“娘亲,你怎么来了?”
冉花遥只笑不语,冉亦辰也不再问,只顾着被冉花遥牵了小手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去。
到了家里才知道是来了客人,青衣说这是他小舅舅的大舅子,冉亦辰就给说糊涂了,只知道是未来小舅妈的哥哥,可未来小舅妈是谁他就不晓得了。于是转头去问冉佑之,冉佑之当下便面容一僵,一时无语:他总不能说,其实舅舅还没怎么了解这个小舅妈的时候就被大人们逼婚了吧……好吧,虽然那个小舅妈看着也还顺心……
郡主府的大公子命唤乐常平,是个二品的京官。此时也是因为乐长安的终身大事才离了都城特地跑来江南看他的未来妹夫。可比起妹夫,他好似更加期待见他未来妹夫的侄儿,等冉亦辰回了家,便被叫到他面前。乐常平就搂着他问些了日常琐事,临走又送了些小玩意儿,实在看不出为何独独指明要见冉亦辰的理由。
乐常平夜里便走了。
冉佑之与乐长安的婚期选在了八月里,具体哪一天则届时由冉昭明亲自带着聘礼和冉佑之北上去提亲之时再同永燕郡郡主敲定。不过在这之前,众人集体提议先将冉昭明与百里明月的婚事给办了。
百里明月一听火烧到了自己身上,立马就红了脸,赶紧借口遁了出去。等回来悄悄地问冉花遥时,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先是张大了嘴吃惊了半天,然后才用力将冉花遥搂在了怀里。
谁能想到,冉昭明也有干脆点头的一日。八年,八年了,幸好在谁都没有老去的时候。
皆大欢喜。
最明显地感觉到这份喜悦的还属冉亦辰。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自那日冉花遥去接他回家之后,他的娘亲就好像变回了以前那个疼爱的娘亲了,教他写字,教他作画,白日里陪着他一道儿玩,夜里搂着他入睡。不过,不管如何,他都欣喜万分。
入了四月的一天,冉花遥突然抱着她的八棱莲花黑漆奁盒,拉着他走过了海棠花洞门。
他还很小的时候,青衣就告诉过他,那道门后面有专门拐卖小孩子的人贩子,所以他至今都没敢开门去看过。可今日里冉花遥却要带着他过去,叫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抬头去看冉花遥。
冉花遥似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低下头来看他,不语,径直拉着他走了出去。
走过海棠花洞门便豁然开朗起来,宽阔的土地上长着绿油油的花树,尽头堆着绿杨青柳,依稀可见青玉石桥,以及石桥后面的朱红色的方正大门。
原是青衣骗他的……
冉亦辰如此想着,由着冉花遥牵着往那处宅子走去。
“娘亲,这是什么花?”
他抬头问冉花遥,却第一次见她满眼的笑意,有些惊呆了。
虞美人。
冉花遥动了动唇。
“虞美人?原来这就是虞美人……娘亲很喜欢?”
冉花遥点点头,放眼望去这一片还未开花的虞美人。
这是许多年前,哥哥冉佑之为了逗她开心为她寻来的一包虞美人的种子。那时分冉花遥的心思全在一个被她称之为“虞美人哥哥”的人身上,现在亦是,但那个“虞美人哥哥”却已经来了又去,唯有这包陈年的种子依旧留在她的心里。她像是赌了一口气一般,就把种子全都洒在了这里,没想到等她抄完了一千遍的佛经,它竟然发了芽,大好。
大门没有落锁,一推便开了,发出吱呀的响声。
冉亦辰知道冉花遥不会说话,却还是问了声“这是谁的家”,倒没等着冉花遥回答就噔噔噔地踏着青石板的小路顺着竹林而去。
许多年不来,宅子荒芜了许多,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就像这开在花园里的满树桃花,春来花枝烂漫,亦如那一日白衣公子站在花树底下含笑承诺的光景。
“苏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