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驾回銮的旨意之时,慕歆珩正约了晟乐帝姬手谈一局。棋盘之上正是错落有致,黑白分明。二人抬首对视,面面相觑。良久,慕歆珩方笑道:“众人皆知,此次行围,皇上定是存了为帝姬择婿的意思的。如今看来,帝姬的姻缘大抵是定了。”晟乐帝姬纤指扶鬓,横她一眼:“我素来说你是个碎嘴儿,这般看来倒是真的了。”慕歆珩不以为意,只一味笑言:“我瞧着祈律的心思是极明白的,你倒也不像全然无意的样子。何不回了皇上,成全你们一段良缘?”晟乐帝姬抿了嘴,只瞥了慕歆珩一眼:“说我做什么?我瞧着九哥固然好,七哥却未必逊色于其。何故你只认定了九哥?”
慕歆珩觑着边上侍立的宫人,也不好多说,更兼念头转及萧恪,一壁恹恹不欲多言。晟乐帝姬瞧其这番模样,哪有不晓,只瞧了传旨来的小顺子:“何公公既吩咐了你来传话,可有言及父皇何故这般急着回宫?”小顺子自入宫始,便跟随何忠义身侧,年纪虽不大,却是极伶俐的。此刻听晟乐帝姬问,小顺子忙答道:“回帝姬的话,这个师傅没放准话,只是奴才瞧着,皇上是要立后了呢!”“立后?”慕歆珩诧异,抢道,“不知是哪位娘娘有这样大的福气?”“回小姐的话,是淑妃娘娘。”晟乐帝姬闻言,面上颇有些不信之色:“淑妃娘娘?此话当真?”小顺子口齿爽利,复答道:“奴才昨日在外殿侍奉,只隐隐听皇上说,咨尔淑妃何氏,入侍二十五载,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小顺子还要再说,晟乐帝姬已掩唇笑道:“你瞧这皮猴儿,见你问了,只恨不得能将册后的旨意全给你背下呢!”慕歆珩笑着应是。小顺子诺诺赔笑,晟乐帝姬只从果盘里抓了一把金锞子赏了他:“晓得你差事办得好,且去别的地儿传旨吧!”小顺子免不得又谢恩,直闹了一阵才去。
皇帝虽喜欢淑妃性子爽利,只淑妃位临四妃,终究逐渐跋扈,经年于宫中亦开罪了不少人。久而久之,皇帝对其仍是礼遇,只恩宠也日渐淡了。不若惠妃,常侍帝侧,世故人情之上,练达无人可及。若真说起来,只怕六宫服者更众于淑妃。世事转换,当真是有趣。“言及立后一时,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总以为惠母妃颇具中宫之相,不意竟是淑母妃有此机缘,当真是可喜可贺。”晟乐帝姬侧首瞧慕歆珩一眼,笑道。慕歆珩未及开口,只见晟乐帝姬微微一笑,指拈一枚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中央:“黑龙大势已去,我赢了。”
青帐逐风而动,苏合香气氤氲。阁帷帐重重,惠妃倚在雕花大椅上,双目微阖,听罢来者所言,并未多言,只和靖道:“合该是淑妃姐姐的缘分。”又吩咐了扶疏赏了那内监,方才作罢。
“主子?”待送走那内监,扶疏迟疑一瞬,只担忧唤一声。“嗯?”惠妃仿佛入定,此时方倦怠睁眼,依旧是素日的从容端和。“若论平素恩宠,咱们盛熙宫可是头一份儿的。六宫人心所向,哪个不是朝着娘娘的。如今中宫之位竟为淑妃占得先机,娘娘如何不着恼?”扶疏急道。惠妃取盏饮了,无甚殊色:“那依你看,本宫且待如何?”扶疏沉吟半刻,抬首已有主意:“淑妃上位,六宫中人不服者必定不少,主子何不挑唆二三,放出话去?”惠妃睨她一眼,正要开口,却闻门口侍立婢子朗声道:“主子,祥嫔娘娘到,胡才人到,尹美人到。”“请进来吧!”
扶疏觑惠妃一眼,却见其一派泰然,似是早已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敛眉,侧立一端。祥嫔疾步入内,衣袂乘风欲飞,发间钗环相碰,清脆作响。低位双殊,趋步跟在其后,未尝乱了步数。尹美人着了一件墨玉绿百蝶逐花春衫,三千青丝挽成福髻,只零零碎碎缀了几枚银簪,更显素雅。反观胡才人,身着樱色宫装,上有彩绣桃花几连成云,更衬得起娇小明艳。双殊并肩而来,直衬得二人若艳桃扶柳,相得益彰。
三人行至惠妃身前,祥嫔强捺了性子,带头给惠妃请安。惠妃自是雍容,吩咐扶疏奉上茶点,又请三人围桌坐了,方含笑四顾。“妹妹好些日子不见,本宫瞧着,怎地清减了不少?”惠妃看向尹美人,关切道。“冬令已过,嫔妾不过换了几件轻便衣裳罢了,何尝清减了呢?多谢娘娘挂念。”尹美人妥帖地低首,声音亦是极为柔婉的。惠妃略略颔首,似是极为满意的:“这般本宫便放心了。如今虽值春时,保不得何时春寒料峭,妹妹可要仔细。”胡才人见状,只是取盏,以杯盖撇净浮沫,对周遭一切仿若未闻。反是祥嫔正有一肚子的牢骚未发,偏生这几人慢条斯理,叫人心头厌烦。
“亏得是娘娘好涵养,叫嫔妾,可是多一刻都是坐不住的了。”祥嫔扯着帕子,只是急言,“皇上竟要立淑妃为后?旁人也便罢了,偏生是淑妃!”祥嫔素日虽同淑妃看似一派,实则淑妃对其亦不过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素日里头若同旁人有个什么争执,祥嫔亦不得淑妃回护,反是惠妃秉公,时而为其美言几句。故而祥嫔心头对淑妃亦颇有怨怼,此时见其便要得势,更是不快。
下首处的两个低阶年轻宫嫔对视一眼,尹美人柔声道:“圣意难测,娘娘莫要自苦。一时荣宠,如何能及娘娘,有谆王承于膝下?”不言则已,一言之下,祥嫔反而更是焦虑:“淑妃虽无亲子,然亦有九殿下寄于名下。一朝为后,九殿下反成皇子之中地位最高者……”言及此处,祥嫔不由起身,扯了帕子,便在屋内来回踱起来。
胡才人年少貌美,又性喜打扮,屡次因妆容招摇而遭淑妃申斥。想到此处,胡才人也不由地俏脸一白:“这可如何是好?”
惠妃淡淡看其一眼,只道:“这是淑妃娘娘的福分,我等俗物是求也求不来的。”惠妃复笑而向胡才人道:“本宫瞧着妹妹脸色不佳,可要尝尝这枣泥山药糕,平日里头祥嫔妹妹也是最喜欢的。”胡才人诺诺应了,捻了一块雕成梅花状的枣泥山药糕在手,强笑道:“好生精致!娘娘这里的点心亦是极好的。不似嫔妾宫里的那些,且看那粗陋的模样也叫人呕得吃不下饭。”尹美人心下轻嗤,这般急着示好,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祥嫔心下正躁,如何忍得二人竟在此时谈起吃食来,只唤了一声,隐有怒意:“胡才人!”胡才人乍惊之下,竟叫手头吃食掉落于地。尹美人取帕掩了唇,垂眸不言。
“娘娘,嫔妾并非有意,只是,只是听祥嫔娘娘唤,嫔妾大惊,这才失礼了……”胡才人大惊,忙跪于地上,一时急切,竟连说话亦愈发糊涂。祥嫔冷笑一声,看向胡才人的目光愈发冷了。胡才人方触到其眼光,便低了头,整个人抖若糠筛,再不能言。
“妹妹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姐妹,不拘这些礼数。”惠妃见这般不像话,一手扶起胡才人,又含笑看祥嫔一眼,“祥嫔妹妹最是嘴硬心软不过的人了,何尝当真怪责于你了。”祥嫔哪有不懂,少不得忍了气,笑道:“是了,本宫一时为别的事儿气急了,并非刻意针对妹妹。妹妹莫要多心。”胡才人抽噎一声,方道:“多谢娘娘体恤。”
尹美人看着三人唱念俱佳的一出,心下冷笑,待得听祥嫔说起“别的事儿”,方和婉浅笑道:“娘娘莫要动气。一朝为后便成众矢之的。淑妃以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惠妃含笑看她一眼,颇有些欣赏之色。此中关节,祥嫔自是明白,只咽不下这口气,一日之内相见之人,皆不得好脸色。如此一来,众眷对淑妃为后一事颇有微词,终究是传出去了。
“主子似乎待尹美人青眼有加。”待众人散去,扶疏为惠妃按肩,轻声道。惠妃看其一眼,知其语意未尽,复又阖眸道:“知你有话未说完,还不快说?”扶疏应是,方道:“奴婢今日瞧着,尹美人言行有矩,进退得宜,凡事皆不能扰其境,实是心机深沉之辈。”惠妃倚在椅背上,方笑:“跟在本宫身边日久,竟也练得好眼光了。”
扶疏未及应言,却听惠妃道:“本宫当是老了,这头风犯得也愈发厉害了。”扶疏一诧,便要去请太医,却为惠妃阻拦:“糊涂东西。此刻去请太医,可是要旁人知晓,本宫为了立后一事已然怄病了么!”扶疏遭斥,这才醒悟,连忙跪下:“奴婢愚钝,主子莫要动怒伤身。”惠妃沉默良久,只吩咐了她出去。阖眸时分,神智愈发清明:六宫中对淑妃生怨者比比皆是,又何须自己动手?这些言论,终究是要传入圣上耳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