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官道,回銮的车驾蜿蜒排列,帷幔皆用上等的绸缎所制,缀以金线,标榜皇家气象。宫人们或手捧锦盒,或持辎重,步履匆匆。惠妃吩咐扶疏领了三个小宫人,将行装一一装入后头的马车,目光却不由地投到了最前头的一辆马车上。
最前头的那架马车是所有车驾中最大最为华美的一架,以明黄布帛为幔,上饰五爪金龙,兼有紫色滚边,实为御辇。而此时,淑妃正立于其侧,含笑指点众人。淑妃今日未着平素最喜的胭色,反择了一件颜色同正红色极近的缀锦宫装,平添几许沉稳之气,倒也颇具中宫之相了。
果然如此!惠妃面色如常,垂睑趋步至前:“给淑妃娘娘请安。”
此时淑妃身侧已聚了不少请安的嫔妃,少不得有听闻立后之事前来试探的,此刻见是惠妃到来,又一一向其行了见礼。淑妃轻笑一声,扶起惠妃:“姐姐真是多礼了。”惠妃就势起了,复含笑恭立其侧:“娘娘体恤,嫔妾却万不敢有违礼数。”“淑妃娘娘淑惠有德,可堪为众人表率。”胡才人越过众人,脆生生笑道。祥嫔蹙眉看其一眼,终究生生忍住,只转过头去不看她。淑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才人妹妹的本事,本宫自然是知道的。”胡才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干笑了几声,未再作答。
见胡才人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无人再敢逢迎。淑妃环顾众姝,眉眼皆是笑意:“各位姐妹无须这般客气。日后本宫还需各位齐心,亦需惠妃姐姐帮衬着,方能保六宫和晏。”诸人又一一应是,笑谈一阵。直至圣驾已至,诸人方识趣散了。
“何氏这便摆起皇后的架子来了!”祥嫔甩了袖子,疾步走在诸人前头,恨声道。尹美人环顾四周,方压低了声音:“娘娘,此地人多口杂……”“本宫何须怕她?”祥嫔反扬了声音,回头挑眉复顾,引得余者侧目,“她做得,难道本宫还说不得了?”尹美人本是好心,却碰了个钉子,只垂眸不言。
“可不是么,早早便将这般的红色穿上了,是怕日后穿不上了吧?”胡才人轻瞥尹美人,嗤笑一声。尹美人正自恼恨,闻言只偏头朝其冷笑:“方才是谁急着奉承淑妃?姐姐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胡才人受了奚落,一时哪儿还回得上话来,只觑着尹美人发愣。祥嫔却是不耐,欲同惠妃言事,可回头哪儿还有惠妃的影子?
惠妃心中隐有怒气,听得几人鼓噪,早已不耐,遂撇下三人,来到自己的车辇边上。惠妃所乘的车辇列在第二位,仅仅次于御辇,茜色帷幔绣有飞鸾祥云图案,入得惠妃眼中却是分外刺目。惠妃凝目于车辇一瞬,旋即目光又投于御辇一侧,并肩而立的皇帝与淑妃,未免失神,一个踉跄,险险摔落。幸得一人扶之,耳边有清丽之音:“娘娘小心。”惠妃稳住身形,扶辇回眸,方见是慕歆珩,不由蹙眉:“是你?”慕歆珩见其神色,已知自先前一晤,惠妃待己更不如前。只其毕竟为萧憬生母,纵心中渐生隔阂,慕歆珩亦不愿与之相违,方朝其作福,道:“阿珩知道娘娘不愿见阿珩,只求娘娘看在九殿下的面上,听阿珩一言。”近日来,慕歆珩同萧憬走得颇近,一同携手赏花、并肩揽月的传言,惠妃亦有所耳闻。惠妃看慕歆珩一眼,方缓了神色:“你若无事,回宫之途,便同本宫一乘吧。舟车劳顿,亦是无趣,只作陪本宫说说话,亦是美事一桩。”慕歆珩心中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霁颜笑道:“多谢娘娘。”言毕,慕歆珩便随惠妃之后,上了车驾,未尝注意各处投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淑妃看着这一幕,目光又落到遥处的端妃身上。端妃居妃位久矣,即便得慕歆珩为萧恪之妃,亦不可改己身微贱之实。惠妃却不然,昔以京中贵女的身份入潜邸为侧妃,而今又为四妃之一,蒙宠多年未衰,萧憬又素为圣上中意,倒是不得不防。淑妃收回目光,微微勾唇,似笑非笑。
淑妃转身,正对上那抹明黄身影。敛去心头所想,淑妃怡然浅笑道:“皇上,何总管已命人来禀,可以启程了。”皇帝无甚殊色,只遥望山水间,良久方颔首:“启程吧!”
回京路途漫漫,慕歆珩时而挑帘看街头春色,兴致盎然,与来时无二。偶尔见了好玩的事物,也不忘同惠妃描绘一二,手上比划,只恐不能言尽。耳边是其软语娇俏,目光及其眉眼间的笑意,惠妃亦不复先时拒人千里之态,偶尔也同她说笑几句。
直至沿途无人之处,慕歆珩面上方有些许倦色,静默了好一阵子。惠妃挑帘环顾,不经意道:“这几日怎地不见你同竟而来往?”慕歆珩目光暗了暗,沉默良久。自清欢帝姬生辰那日以来,自己便处处躲着萧憬。许是清欢帝姬无意的“嫂嫂”二字,点醒了自己,皇上已将自己许了萧恪,同萧憬断无往来之理。萧憬许是知其心意,只日日差人送了一朵青龙卧墨池来,并不多叨扰。只是,木已成舟,自己又如何能……
惠妃看她神色渐生凄楚,知有隐情,轻抚其柔荑:“也是憬儿没有那个福气。”慕歆珩这才回过身来,切切便要开口,只为惠妃一顾,却又红了脸,低头嗫嚅:“娘娘别这么说。阿珩心中……总是中意九殿下的。”慕歆珩说道后头声音渐弱,入得惠妃耳中,却是可喜:“当真?”慕歆珩的头垂得更低:“是,阿珩同九殿下,是一般心思。”惠妃执起她的手,颔首笑道:“憬儿同你,合该是天作之合。”惠妃此言,无疑已是首肯,慕歆珩抬眸微微诧异,一时心结尽去。
惠妃瞧其笑靥,叹息一声:“先时本宫总是属意你为憬儿的王妃,孰知圣意难料,竟要将你许给七殿下。本宫一时气极,方才……这几日,本宫总担心,是你恼了本宫。”慕歆珩未料惠妃竟为此事抱憾于心,一时急道:“娘娘是九殿下生母,又一向待阿珩亲近。阿珩断不敢怨恨娘娘。”想到自己同萧恪的婚期日近,慕歆珩心头滋味难言,稍顿方言:“圣意难违,阿珩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惠妃心头一突,不知作何言,良久方缓了语气:“皇上一向偏疼于你,且同皇上好好说。莫作此不祥之语。”慕歆珩正自心惊方才之言,此时少不得敛目应了,惠妃方宽慰地浅笑。
惠妃车辇上二人谈笑宴宴,御驾之内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余车辇四角上所挂的金铃声清脆可闻。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悠扬歌声,女声婉转,已臻化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于御前放歌,淑妃心道。一侧皇帝不再假寐,睁眼淡淡道:“是老七府上崔氏。”淑妃不意如此,笑意却是不减:“七殿下似是极疼爱彩妃的。”皇帝面上波澜不惊,颔首道:“自前些年崔氏入府,朕瞧着老七对其甚是上心。”淑妃迟疑一瞬,方开口:“七殿下这般疼爱彩妃,确是彩妃之福。只是,臣妾总担心,殿下会为此薄待了王妃。臣妾听闻,七王妃近来,同九殿下走得极近……”淑妃小心地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却见皇帝已阖眸假寐,遂不复多言,只一心聆听崔彩依的婉转歌声。萧恪自崔彩依身后掌握缰绳,听耳旁清音缭绕,只微微含笑,不及她唱下去,已低声在其耳边道:“夫婿轻薄儿,美人新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崔彩依止了歌声,侧首笑睨他一眼:“前几日见了王妃,妾心头总不能忘。妾尚且如此,殿下心中,可不知是怎样惦念着呢!”萧恪知其不过试探,只摇头道:“若想问我心中,你二人孰轻孰重,何须这般试探?”崔彩依美目含情,嗔道:“妾的心思,总是瞒不过王爷。”萧恪目投前方,沉声笑道:“你入府有些日子,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崔彩依回眸看向萧恪的沉静面容,心中不知为何竟突地一跳。萧恪收回视线看向她,崔彩依一笑,似要将心头的不安驱散:“这曲子不好,妾还是换过曲子来唱吧!”萧恪唇边依旧是那抹淡漠笑意:“不如为一古相思曲。”崔彩依念头暗转,已明了其意,复起笑意:“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端妃倚轿,以手扶额,面上神色清冷不可辨。祥嫔微扯手上锦帕,神色亦有些许怔忡。一曲菱歌,不知又正中多少人隐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