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十余年了呵……端妃静默地垂下眼睑,唇边笑意忽染些微冷然。;凌远一时有些怔,不敢再唤,却闻端妃道:“凌远,去抱本宫那把琵琶来。”凌远应声垂眸,又是三月十二了,宁贵妃的忌辰。那把琵琶是昔年还在潜邸之时,宁贵妃所赠。自宁贵妃故去,娘娘便只在这一日取琵琶弹奏。一弹便是整夜,不许旁人入内。便是这次行围,亦是特意带了那把琵琶的。如此这般,也有十余年了。
待到众人退下,端妃方轻轻揉弦,低声吟哦:“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指尖若流水在弦上划过,嘈嘈切切,终生凄清之感。仿若还是睿平八年,宁贵妃叶氏诞下清欢帝姬,却不幸驾鹤,端妃亲至灵前,却见偌大升平殿中,淑妃跪在最前头,身后素服妃嫔密密跪了一地,满殿皆是哀声。便是那一日,端妃抱了琵琶,在宁贵妃灵前弹了整夜。
一曲终了,端妃睁开眼,净手,静静于佛前上了一炷香,幽幽叹息一声:素儿,已有十余年了……
夜凉如水,离营地不远的树林中却是别样风采。慕歆珩倚在萧憬身侧,眉眼俱是欢欣。祈律同晟乐帝姬并肩坐在不远处,谈笑宴宴。“今日是清欢的生辰,你们几个皆要出礼,一个都是不能拉的。”萧忻环顾四周,笑道。清欢帝姬端坐篝火一侧,连一头青丝亦是纹丝不乱的。目光偶然落在相倚两人身上,虽是一瞬错愕,却终究带上三分暖色。晟乐帝姬平素不拘小节,见此情状也不多言。祈律更是不知,只道二人神仙眷侣,笑一声便起身:“帝姬生辰,祈律便以一曲为寿。”清欢帝姬闻草原民风豪爽淳朴,仰慕已久,遂颔首应下:“有劳殿下。”
祈律得其首肯,爽朗之声便起:
“夺目的太阳爬上了山哟,
美丽的姑娘,你为何还不出现?
原来你是入夜的繁星,
映亮了整片天空。
心爱的姑娘,你为何还不来哟?
我的头发已经花白,
我的背脊已经佝偻。
我愿为你化为石,
只为求你偶尔回头一顾……”
众人听得入迷,却见祈律伸手带过晟乐帝姬。晟乐帝姬横他一眼,却是含笑随其起舞,裙裾翻飞若绚丽之花,美不胜收。
清欢帝姬率先回过神来,拊掌浅笑:“殿下铮铮之声,即绕梁三日亦必不去,清欢佩服。皇姐素不爱红装爱武装,自少时一舞,再无缘得见。今日一见,舞艺竟精进至此,叫清欢叹为观止。”
晟乐帝姬一曲舞毕,右手仍同祈律相握,此时惊觉,便要松手,奈何祈律牢牢握着其不放。“帝姬方才说到少时一舞,不知是如何惊为天人?”祈律朗然笑道。晟乐帝姬立时面上一红,斜斜飞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祈律不知和解,只诧异看向众人,个个皆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萧忻强忍着笑给他解释:“这还是睿平十三年的事儿。淑母妃千秋,晟乐自荐了要给淑母妃献舞,我们兄弟几个倒想看看惊鸿之姿,谁知咱们晟乐只拿了白练作鞭子耍,一会儿打了这个的发髻,一会儿又勾了那个的衣带,直将台上舞姬弄了个人仰马翻才算。”“五哥!”晟乐帝姬嗔一句,引来祈律一阵低笑。
“虽是搅了淑母妃的千秋宴,然见了晟乐一脸狼狈相,淑母妃亦不忍责怪。只打那之后,阖宫宴席,再是不敢叫咱们晟乐帝姬作舞了。”萧憬笑意温润,补充一句。晟乐低头不言,只一壁要挣脱了祈律的钳制,祈律只一径望着她笑,并不松手。慕歆珩扑哧一笑:“你二人这是怎么,扭扭捏捏不成样子。”晟乐帝姬轻轻一跺脚,啐道:“又是你多舌!你倒也来给清欢演上一段!”慕歆珩看萧憬一眼,得其含笑点头,遂起身向清欢帝姬:“阿珩献丑了。”清欢帝姬颔首应许。
慕歆珩不知从何取出一条银鞭,萧憬认出便是当日挑落自己手中青龙卧墨池的那一条,不觉含笑。慕歆珩眼风扫他一眼,手中银鞭舞得更急,婉若游龙,呼呼作响。祈律不由鼓掌叫好,晟乐帝姬亦啧啧称奇。
只见灵蛇一过,鞭梢沾上一抹火星,过处仿若流火追至。清欢帝姬静默端坐,面上无声染笑。忽闻异声乍过,众人皆为之唬了一跳,循声望去,抬首方见烟花漫天,姹紫嫣红,分外好看。
清欢帝姬倏地站起,原地旋身,伸手向漫天烟花,终是笑出声来。萧忻瞧见清欢帝姬真心欢悦的模样,由衷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人言清欢帝姬幼承惠妃膝下,故而同萧憬一般模样,分外懂事。清欢同晟乐年纪相仿,然晟乐素不在小事之上留意,清欢若有心事亦不好同旁人诉。若非当年偶遇清欢于上林苑之中,自己亦不会知晓,素来持重的清欢心头所负,乃是生母之死,且久久无法释怀。如今看到清欢终于笑出声,萧忻亦如释重负。
“清欢,生辰快乐。”萧憬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盒,递给清欢帝姬,“阿珩说要赠你一份寿礼,尚且不许我打开,你且拿着。”清欢帝姬接过小盒,抬眸正对上慕歆珩朝其调皮地眨眨眼,不由抿唇。
“九哥,你快过来!”晟乐帝姬随着祈律跳起草原舞,遥遥唤着萧憬,萧忻立于一侧只看着二人拊掌击节。萧憬朝清欢帝姬一笑,便朝三人走去。慕歆珩见他走开,低声笑道:“可把他盼走了,帝姬打开看看。”清欢帝姬依言启盒,方见是一方丝帕,上绣了一只锦鸡,用色多样,羽毛倒也丝丝可见。清欢帝姬略觉诧异,未及细想已抬眼笑道:“慕小姐素不爱这些,如今绣个锦鸡,倒也活灵活现。”慕歆珩知其误会,一时啼笑皆非,幸而如今天光未早,倒也叫其看不清面上神情:“阿珩技艺不精,幸而帝姬不嫌弃阿珩的手艺。”清欢帝姬一时只觉慕歆珩性子奇特,复欲开口,却见慕歆珩低首朝身后为礼:“七殿下。”
清欢帝姬转首,见是萧恪同崔彩依二人,不觉颔首:“七哥,彩妃。”崔彩依钗鬓略乱,一缕长发逸出发髻,蜿蜒至锁骨之处,叫人浮想联翩,不好再往下看。崔彩依朝着二人浅施一礼:“彩依见过帝姬,见过姐姐。”慕歆珩被她轻唤“姐姐”,不由蹙眉,抬首朝萧恪看去,却见其凝眸于清欢帝姬手中“锦鸡”丝帕,饶有兴味。
慕歆珩一时羞恼,只端了模样,虚扶崔彩依一把:“妹妹何须如此多礼。”众人未料其如此举措,便是萧恪转过头来,探究一般望其。崔彩依为其扶起,心头不由暗恼,不过殿下面前,欲博得淑惠之名,故而朝其行礼,怎料慕歆珩当真端起一副王妃样儿,纵比自己小上几岁,却是一口一个“妹妹”唤起来。崔彩依银牙咬碎,面上带笑:“妾前头听人言及姐姐,总说是京中贵女,无人能将姐姐比下去。先时听闻皇上将姐姐指给了殿下,总担心妾入不得姐姐的眼。今日一见,不料姐姐竟这般好相处,当真是妾之幸,殿下之幸。”慕歆珩平素不喜同宫眷打交道,多半是为了其心口不一,今日若非为了转移萧恪视线,必不会委屈同崔彩依絮絮。这般,慕歆珩只好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今后你我共同在府中侍奉,免不得要相互照应。妹妹这般美貌,性子又是极爽利的,倒叫我也生了亲近之感。”
清欢帝姬将帕子原样放入盒中,聆二人言语,并不开口,仿若入定一般,只唇边隐然生笑,叫人辨不清其心绪。不远处萧憬四人见双殊僵持,亦缓步而来。
萧恪一手揽了崔彩依,一手复揽慕歆珩:“府中兼有娇妻美妾,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慕歆珩纤腰为之所锢,双手抵在萧恪胸口,挣脱不得。萧恪凝其良久,松开崔彩依,一手抚上慕歆珩的面颊:“王妃待彩依宽厚,想是极中意我的了。如此深情厚意,恪亦觉荣幸。”
“萧恪!”慕歆珩既惊且惧,抬首正对萧恪一双黑眸。萧恪对其惊惧之色视若无睹,慕歆珩只觉萧恪身上隐隐的迷迭香气越来越重,几乎将其笼罩。
“珩儿。”萧憬一把自萧恪怀中拉过慕歆珩,“你没事吧!”慕歆珩怔怔看着萧恪,一时不知说何才好。“七哥。”萧憬回转身来,素来如沐春风的面上终被寒意所笼。萧恪看他一眼:“九弟这是作甚?慕小姐是父皇钦赐于我的王妃,莫非九弟还想掺和我府上的家务事不成?”
一言正中二人心结,萧憬只是不言。慕歆珩心头一跳,自顾拉了清欢帝姬:“方才还笑晟乐帝姬,搅了淑妃娘娘千秋,今日倒被阿珩搅了帝姬生辰。”清欢帝姬的目光轻落萧恪身上,复看向慕歆珩:“嫂嫂多礼了。”慕歆珩咬唇,朝清欢帝姬复施一礼:“阿珩身子不爽快,先告退了。”言罢不待旁人说话,便疾步朝营地走去。
祈律方知慕歆珩已许了萧恪而非萧憬,余下几人相对不言,未免有些尴尬。晟乐帝姬同萧恪打个照面,再无心笑闹,只同祈律急急追了慕歆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