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歆珩自幼通晓骑射,若真论起来,一年倒有太半日子是在外头度过的。今日一跪两个时辰,虽有些吃力,倒也算不上什么。只端妃年少便入宫承欢,算来业已二十余载,更兼素来身子弱,只一个时辰,面上已隐隐泛白,叫人看了暗自心惊。
待到时辰一过,慕歆珩立时起身,顾不得伸展一下身子,便伸手去扶端妃。端妃抿唇不言,无声看其一言,罔顾其伸来的手,自顾地踉跄起身。慕歆珩动作一顿,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珩儿。”端妃面色泛白,平和看向其,倒叫慕歆珩疑是自己多心,“皇上既已赐婚,本宫便托大一番,唤你一声‘珩儿’。”见慕歆珩有些失神,端妃又道:“赐婚一事,并非本宫同皇上求来。虽人前你回护于本宫,本宫亦知你心中生疑。本宫不愿为了此事,叫你同恪儿生了怨怼。”慕歆珩本心中纳罕端妃今日之举,此番听她细细说来,倒也去了大半。方才惠妃面前,自己回护于端妃,固然是针对祥嫔,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呢?纵宫宴时分,端妃共几位高位同席,亦是不喜同旁人多言的。六宫中何人不晓,端妃当真是个安静人儿,又何尝会同旁人一般爱搬弄是非?“阿珩明白。阿珩送娘娘回去。”慕歆珩垂下眼帘,轻声道。端妃见她不欲多言,亦不多说什么:“不必。本宫自个儿回去便是了。你亦受苦,早些回房歇息便是了。”一番言语柔婉如昔,然坚持之意隐然于间,慕歆珩不好拒绝,只行礼告退,心绪莫名。
宫中气氛诡谲,自己虽非后宫中人,却亦知晓。只因自己乃外臣之后,且得帝王青眼,故一直以来,六宫皆可相与,亦有特意同己相交者。其中不乏有子年龄与己相仿却未婚配者,亦有于六宫默默,不见圣颜者。而今自己将入帝王之家,慕氏一门倒似同端妃一脉荣辱与共,旁人不得利处,自然也就无心结交了。慕歆珩斜斜倚在美人榻上,悒郁难言,神情中初初显露复杂之色。自那年同萧憬初见,便存了双宿双栖之心,奈何萧憬又是这般态度。慕歆珩眸光又是一黯。
“小姐。”门外青茗轻叩门扉,得到应许方捧了个木盒入内,置于榻前小几上。慕歆珩倦倦朝其看了一眼,目光正落在那古朴大盒之上。青茗轻言:“这是方才九殿下吩咐人送来的。”指尖便要触到雕花的盒面上,却是堪堪停住。慕歆珩坐起身来,目光不离木盒:“可说了是什么?”青茗答曰不知,遂启盒与慕歆珩看,却见是几朵青龙卧墨池开得正好,无声躺在盒底。慕歆珩的指尖触在柔嫩的花瓣之上,轻微地叹息一声。“小姐你看。”青茗所指之处,可见熠熠之光。慕歆珩小心地拨开花瓣,方见是一枚小巧银簪,上有牡丹图案,虽小却是精致万分,倒将牡丹的一枝一叶都细细勾勒了下来。
青茗见慕歆珩怔忡,又道:“那人捎了九殿下的口信来,说什么,花非花。”花非花?慕歆珩心意一转,终是了然。
萧憬啊萧憬,若说你无情,又为何巴巴地差人送了这些东西来?若说你有情,前翻又何故这般漠然疏远待我?慕歆珩紧紧攥着手中银簪,心头百味杂陈。花非花,孰知是否又是一场错付?
见慕歆珩神色变幻几许,青茗轻声打断:“小姐?夜深了,还是早生安置了吧!”慕歆珩知青茗关怀,亦不欲叫她担心,遂点头应了。只目光不时轻落银簪之上,少顷,终是拂袖熄了烛火。
是夜辗转反侧,墨色之中唯念及萧憬面容之时,方见一抹天光。
犹记十三岁那年,独行于上林苑中。路过未央湖畔之时,见青龙卧墨池开得尚好,自顾便攀了一枝在手。还未走远便听得身后众匠请罪之声。心中微微一顿,故作姿态地朝后头挥了挥花枝,却是头也不敢回地,疾步躲到一处假山石后,方敢放眼窥视。
花丛之中,那人白衣翩翩,长身玉立,眉心微微蹙起,声音却是醇厚温和。直听了半晌,方惊觉,自己无意之举竟得了陌上第一枝——而这枝花,慕歆珩下意识地看它一眼,本是那人特意留给母妃的。
众匠瑟缩间,自己方得知来人竟是当朝九皇子,萧憬。自那日起,自己便处处留心萧憬的一举一动,目光亦只落在他身上。不知不觉,亦有两年了。
往事幕幕如潮,慕歆珩辗转,难以成眠,终是猛地坐起,方觉外头已渐熹微。苦笑一番,慕歆珩索性起身,披了晨衣,便走到屋子一侧,推开窗户。
萧憬独立树下,长衫的下摆亦为露水****,独面上丝毫未见倦色。忽闻启窗之声,萧憬放眼望去,却正与慕歆珩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慕歆珩一时怔怔,如何能料萧憬在此,几疑是自己看错。不过沉吟片刻,慕歆珩再未能顾上礼数,提裾一径跑向萧憬身侧。萧憬凝视这番海棠春睡模样,面上虽未施粉黛,两颊却隐隐生了娇俏红晕,不由伸手抚上其面。面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慕歆珩方才惊觉:“你已在此候了一夜?”“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萧憬微微一笑,声音略见暗哑,“破晓时分便想离去,终究是想见你一面。”慕歆珩回过神来,全然不记得昨日二人龃龉,只红了脸,嗔一句:“傻子。”萧憬修长的手指轻点其鼻尖:“虽已值春日,晨间犹是露重。现今尚早,赶紧回屋,许还能睡上个回笼好觉。”慕歆珩这方想起自己犹着晨衣,披头散发,只恐叫人看见了笑话。而萧憬业已在此候了一夜,慕歆珩面上不由生了些许赧色,道了一声安,转身回屋,却是一步一回头。
见其回屋,萧憬亦温然而笑,方掉头离去。慕歆珩目光眷眷,直到其身影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方重归榻上。这一歇竟也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慕歆珩自梦中醒来已近晌午。见她醒来,青茗忙领了人进来侍候她梳妆。慕歆珩倚在床头,思来却总难相信前事为真。手不自觉地抚向枕边,却是一惊,那支银簪如何不见了?睡前分明将其置于枕边。青茗观其神便知其心,尚未没开口,反是一旁一把女音脆生生道:“小姐便是梦里头亦要攥在手里头,若是摔着了可不只要如何心疼了。奴婢忖着小姐醒来定要用这簪子梳妆的,便作主放在镜子前头了。”这一番话说得爽利,纵使素来沉稳的青茗亦不免抿唇而笑。慕歆珩这方松了一口气,念及萧憬,心头又是一暖:“偏你是个话多的,何时同你青茗姐姐学上半分,也是好的。”说着,便坐在镜前,只待二人为其绾发。
霁月手巧,不多时便绾了个清爽的宝华髻。末了,慕歆珩将簪子端端正正地簪在发上,对镜瞧了许久,只觉不满意,直正了好几回。青茗只是但笑不语,霁月揶揄道:“好小姐,莫要再看了,已经跟个天女儿似的了。若再看下去,只怕天上的仙女儿都要羡煞了。”霁月同青茗,自幼和慕歆珩一道长大,素来是个无忌的,性子也厉害。这番话说得调皮,直叫慕歆珩啐她一口,这才作罢。
慕歆珩心情似是极好的,随意用了些膳,便见皇帝派了何忠义来请,说是一个时辰之后便出发行围。慕歆珩自是叫好,又忙着吩咐青茗寻了劲装,好一番热闹才方作罢。
皇帝立于营帐之外,一壁听着何忠义禀报种种琐事,一壁皱起了眉头:“端妃身子不爽?前日朕见着还是大好的,如何身子不爽起来?”何忠义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皇帝如何不觉,不由沉了声:“到底发生何事?”“娘娘只说并无大碍,皇上尽兴便可。只是奴才出门时问了凌远,凌远方偷偷告诉了奴才。说是昨日慕小姐不知如何,冒犯了惠妃娘娘,娘娘为慕小姐求情,同慕小姐一道,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言语间何忠义不由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这位九五至尊的神色。皇帝不必细想,已晓其中缘由。不过因这桩姻缘不成,惠妃竟怀恨于心,给她二人这般零碎折磨受,真是好毒的心思。这二十余载侍奉君王之时的贞静娴淑足见其心思之深了。至于老九么……自是她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了。皇帝眯了眯眼,面上顿生肃杀之气。
“何忠义。”良久之后,皇帝方收起先头冷嘲之色,忽道,“你这便亲自领了人,奉朕旨意,赐端妃明珠一斛,南海檀珠一串,日日吩咐膳房炖一盅一品燕窝送去停云轩。端妃身子弱,叫她不必谢恩了。”何忠义心思一凛,皇帝吩咐这样做,分明是极大地拂了惠妃的面子了。再过一刻,阖宫主子皆要亲往主帐,如此荣宠,必是要招人嫉恨了。只是天子之意,如何能违?这般想着,只得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