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妃着了松绿寝衣,手上几个起落,杏色海棠纹绣囊已经成了大半。“娘娘,皇上来了。”端妃目色沉静,置绣囊于几上,起身领了诸宫人迎出门外。“臣妾给皇上请安。”未及礼毕,皇帝已握住端妃的手,径自朝屋里走去。
屋内暖香四溢,沉静的气味像极了此屋的主人。帝王的目光落在几上绣了一半的香囊之上:“果真是你的好手艺。”“无他,唯手熟尔。”端妃低笑一声,会意看向二十余载的枕边人。端妃笑得和靖,此话听在帝王耳中,却别有一番酸涩滋味。
“恪儿先前已过了十八,至今府中唯有那崔氏一个侧妃。朕瞧着不像样,也该为他迎正妃入府了。”二人于桌边坐下,端妃重执针线,闻言亦不过淡然一笑:“谢皇上恩典。”“珩儿亦到了出阁的年纪了,朕想为她择个好人家。”端妃看其一眼,一瞬又低眉道:“皇上择的人家,必然是好的。也不知是谁家有这般好的福气。”“你不为恪儿求?”“臣妾只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好强求。”皇帝叹息一声:“朕三年之前许你后位,奈何你久久不允。如今恪儿若得珩儿为妻,他日登大宝亦非不可能。你这做母妃的,当真不求?”端妃无奈,只得放下绣囊,恳切言道:“慕小姐端的是好模样,性子又爽朗。恪儿素来不曾留心女色一道,只怕慕小姐明珠暗投,白白辜负了。”“朕心中总是属意恪儿的。”皇帝如此直言,引得端妃抬首,眸中亦蕴了几分诧异,旋即素手被握在帝王手中,“宫中诸人,朕唯寄心你一人。”端妃垂眸浅笑,亦反手握住皇帝的手。
睿平二十年三月,护国公慕氏之女歆珩奉旨,得册皇七子萧恪正妃,于七月完婚。
圣旨既下,萧憬亦不知心中是欢喜抑或失落。手拈一朵青龙卧墨池,萧憬默默立于池边。慕歆珩处事,自己固然不喜。只慕歆珩不啻父皇掌珠,得赐婚圣旨者必然亦得父皇心意,他日青云可待。
不过多时,忽闻耳旁人声嘈杂,萧憬回过神来,手中牡丹已为银鞭卷走,在眼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何人如此大胆?萧憬略有些不悦,抬起头来,却见芽黄衫子的少女骑在马上,此刻发际便斜斜簪着方才那枝青龙卧墨池。少女眉眼间的不悦未尝少于萧憬,对视片刻,二人皆是无言。周遭鼓噪之声不绝于耳,二人却各自沉静,仿佛他人皆被弃于世界之外。
“七嫂。”萧憬率先打破沉默,对其行了一礼,声音温润醇厚。慕歆珩一跃下马,恨恨跺了一下脚:“谁是你七嫂?”萧憬看其大胆,竟敢用鞭挑落自己手中牡丹,便有三分确定她便是慕歆珩,此刻听她认了,倒也不多说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好,竟叫你这般,对我退避三舍?”慕歆珩一言既出,引起周遭一片哗然。众人面上皆是惊疑不定,萧憬亦是怔立当场。
慕歆珩久久凝视萧憬,再三不言,一直到端妃从人群中穿过,执其她的手,美目中方露些许晶莹。萧憬目送窈窕身影远去,方生似曾相识之感。数年之前,同样的时节,宫中花匠来禀,有人摘了本应赠予母妃的青龙卧墨池。待己切切赶至御花园,却只瞧见一抹芽黄的俏丽身影。比起今日,偏又多了几分灵动之姿。原来是她。萧憬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原来二人缘起牡丹,终究今日,亦缘尽牡丹。
慕歆珩手挽着端妃,二人并肩徐徐前行。这位端妃娘娘素来同自己无甚深交,待己亦未若惠妃几个亲近,如今二人竟将成为一家人,真真好笑。慕歆珩自嘲于心,若说自己对端妃的印象,便是那个宫里能做出很好吃的珍珠糕的怯懦妃子了。慕歆珩正这般想着,端妃步子一顿。慕歆珩顺着其视线方向看去,方看清那抹颀长的黑色身影。端妃轻拍慕歆珩的手,示意其向前,而后便转身离去,只余慕歆珩同那男子奇异对峙。
慕歆珩虽已知晓那人身份,却仍旧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你很好。”萧恪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意之中竟也有几分温存了。看着这位当朝七殿下,皇上钦定的自己的未来夫婿,慕歆珩心绪微微有些不宁。萧恪忽地上前一步,慕歆珩莫名感到一阵不容回避的威压之感,不由踉跄半步,小巧的下颚却已在萧恪指尖。“你……”慕歆珩一诧,抬眸亦染几分怒色。萧恪目光愈冷:“需知克己复礼,莫要引火烧身,我的王妃。”萧恪重重咬在“我的”二字上,好叫慕歆珩知晓此刻身份,日后行事小心身份。
“七殿下这般便是克己复礼了么?”慕歆珩恨恨甩脱他的手,“且我的事,不必劳七殿下操心。”说完,慕歆珩便转身跑开了。萧恪阴鸷的眸子胶着在其离去的身影之上,唇边亦染上几分讥诮。
沿着石子小道,便可直通端妃此次行围所住的停云轩,确是个极清净的所在。此正值天朗气清之时,入目皆是青翠,篁竹有序,隐隐可闻水声。绿竹之下,有零星小花盛开,煞是好看。端妃俯身攀一枝在手,日色洒下,给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更为柔和的色彩。忽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像极平素祥嫔张狂声音,端妃面上神色一顿,仍旧是转过身去。“端妃姐姐好手段,做妹妹的自愧弗如。”祥嫔击掌而上,笑靥如花。端妃的目光越过其,落在之后惠妃身上,又回过神来淡淡看向祥嫔:“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祥嫔略佯惊诧:“姐姐这便忘了么?当日姐姐曾言慕小姐可喜,如今慕小姐便成了七王妃。实在是恭喜姐姐,恭喜七殿下了。”惠妃本就面上不大好看,如此一来,面色更沉。端妃心知不好,却是不言,只待惠妃发难。祥嫔啧啧道:“此事若叫慕小姐知晓了,还不知要如何闹将起来呢!”
“是吗?我已经知晓了呢!”慕歆珩不知将几人对白听得多少,此刻只径直走向前,扶住端妃手肘,“阿珩素来同端妃娘娘并无交情,只阖宫欢宴,方得见几次。然阿珩心中自然有数,端妃娘娘何尝是这般人物?惠妃娘娘切莫听孝仁挑拨。”“你说谁是小人?”祥嫔急怒道。慕歆珩瞥其一眼:“自然是谁应了谁便是小人了。娘娘若有自知之明,又何须如此多问?”听二人言语逐渐不像样起来,惠妃亦忍不住打断:“你二人,一为天家新妇,一为天子妃嫔,皆非初入宫闱。这般吵闹,成何体统?”祥嫔入宫业已二十余载,何尝见过惠妃着恼如斯?这般一来,已惶恐跪下:“嫔妾知错了,求娘娘恕罪。”慕歆珩心中轻嗤一声,好一个色厉内荏的祥嫔娘娘,遂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祥嫔已经知错,七王妃还不知错么?”惠妃怫然,美目渐生寒意,“本宫也曾听闻宫人腹诽,王妃目无尊长,还道是宫人嚼舌根,以讹传讹。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因着对萧憬思慕,更兼惠妃荣宠未衰,常伴帝侧,亦常得见,慕歆珩待其更比旁人亲上三分,何尝见得此般疾言厉色,一时不由怔怔。
端妃瞧情势不好,由背后握住慕歆珩的手,轻轻一捏,示意其莫再作声。慕歆珩亦知先头鲁莽,指尖顿是自端妃手上传来的阵阵凉意。端妃见其不再说话,方施施然跪下:“惠妃姐姐,护国公为国而殉,珩儿自幼失怙,皇上亦不欲拘了她的性子。珩儿年少,难免失了礼数,姐姐掌协理六宫之权,何必同小孩子家一般见识?自让嫔妾领回去管教一番便是了。”端妃一番言语,点透慕歆珩在皇帝心头的分量,亦给了惠妃台阶可下。然惠妃虽通透,却为二人处处互相回护情状所激,只觉先前慕歆珩所为皆是故作姿态,叫人如何不恼?祥嫔观惠妃神色,侧首调笑一句:“可不是么?先头七王妃也是属意九殿下的,昨儿个夜里皇上驾临停云轩,便连七王妃自个儿的意思也不顾了,赐婚给了七殿下,足见端妃娘娘好手段。姐姐只管将七王妃交给端妃娘娘便是了。”端妃默默不语,惠妃却是认定此事与其有关,冷然道:“七王妃今日于本宫面前无故失仪,本宫若不小惩大诫,岂非枉顾协理六宫之权?本宫便罚你于此处跪上两个时辰,可有异议?”慕歆珩自幼便是众人掌中之宝,何尝受过这般气?端妃方要求情,却闻惠妃冷肃道:“端妃若要求情,便同七王妃一同跪上两个时辰,也好静静心。”
慕歆珩看端妃一眼,见其并无起身之意,一时不知说何是好。祥嫔轻笑一声:“七王妃还不跪下么?莫不是要端妃娘娘为你跪足四个时辰?”慕歆珩心中暗叹端妃怯懦,却也感念其意,看祥嫔一眼,一咬牙便跪在端妃一侧。惠妃睨二人一眼,倒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祥嫔亦随其后,只余笑音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