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旗猎猎,银甲兵士披坚执锐,肃然立于围场之外。皇家行围多于秋高气爽之时,如今春风若剪,正值春时。皇帝兴起,吩咐此时行猎,亦未尝不可。
陌上花时,一支银质小箭划过眼前,只听“扑”地一声,便见缚了红绸的柳条折堕下来。一旁内侍赶紧拾了起来,盛在盘中,小跑着交给手执轻质小弓的绯衣少女过目。少女执柳,笑得微微眯起了眼睛,明亮非常。
不远处三五华衣丽人息于背阴之处,乍一看只觉花团锦簇,分外动人。
“瞧她那轻狂样。”坐在下首处的女子,着了一件柳叶对襟大袖衣,“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白玉骨扇弃在桌上,不屑道。“祥嫔妹妹好大的火气。”上首处的女子眉眼俱是妩媚凌厉,此刻手捧茶盏,轻嗤一声。“嫔妾不过看不上她那张狂样儿。”祥嫔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娘娘莫要责怪嫔妾口快。”何淑妃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方投到不远处绯衣少女的身上,只是不言。祥嫔同慕歆珩之间的过节,人人皆知。祥嫔入宫二十余载,又诞有一子,现今亦不过在嫔位,足见不甚蒙宠。只五殿下萧忻年前平乱得了爵位,圣上体恤,方赐了一方凤血玉佩予其。祥嫔自打得了这方玉佩,便整日献宝似的带在身上,见了人便取出把玩一番。谁料那日遇上慕歆珩,祥嫔命宫女将玉佩交给慕歆珩把玩。不知是小宫女无意,抑或慕歆珩有意,玉佩竟落到地上,生生摔裂。祥嫔见那小宫女恨得都要沁出血来,直欲教训一番,却为慕歆珩所阻。慕歆珩先考与圣上当年共同浴血,方拓今日江山。一日行军,慕将军不治,慕夫人京中闻讯,竟不顾膝下幼女,投缳自尽。皇帝自愧于心,追谥慕将军为护国公,十余年来待慕歆珩亦如己出,直将亲生子女都比下去。闻凤血玉佩一事,皇帝只笑言儿戏,另赐祥嫔珍宝几许了事。自此事之后,祥嫔深以慕歆珩为恨,处处针对。诸人旁观之余,亦暗笑祥嫔胸怀之狭。
“皆言朝中女儿好骑射,叫朕看来,倒无一人能出珩儿之右了。”年逾四十的帝王接过慕歆珩手中柳条,夸赞道。慕歆珩闻言,连声笑道:“既然皇上欢喜,这般夸奖阿珩,便给阿珩一个好彩头可好?”侍立皇帝一侧的杨惠妃拿帕子掩了唇,却是难掩面上笑意。皇帝笑着摇头:“你这丫头,有何要求,只管说了便是。”慕歆珩俏颜忽地染了几许绯色,只是咬唇不言。倒是惠妃看出了些许苗头,笑道:“慕小姐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如皇上赏个恩典,给慕小姐指个好人家如何?”皇帝这才恍然,饶有兴味地扫过慕歆珩的面容。慕歆珩为人说中了心事,更是讷讷不多言语。
“珩儿看上了哪家儿郎,倒是说说,让朕和惠妃给你好好参详。”慕歆珩抬首,目光颇有些眷眷地于惠妃面上划过。皇帝目色一冷,却是若无其事言曰:“朕的几个儿子,亦是京中一等一的好儿郎。珩儿若是有心,不妨在他们兄弟几人之间择一位佳婿。”
“慕小姐姝丽明媚,倒真是宫中一抹丽色。”端妃凝眸于不远处三人,忽噙了一抹笑,柔言曰。“端妃娘娘膝下尚有一未尝婚配的皇子,慕小姐亦未尝有媒。在端妃娘娘眼里,自是千般万般地好了。”祥嫔冷笑一声。端妃被她这一抢白,面色微微一白。祥嫔略见得色,又补上一句:“反正七殿下母家的门楣亦不算高,总得娶个高门第的王妃,是不是?”
“祥嫔妹妹素来喜爱这枣泥山药糕,今日怎地不瞧一眼,只一味说话?若是吃絮了,本宫自吩咐人换了来。”淑妃见祥嫔说得不像样,轻咳一声。祥嫔虽口舌无忌,终究懂得眼色,拈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再是不言。淑妃侧首看端妃一眼:“祥嫔素来心直口快,端妃妹妹莫要吃心。”端妃面色略白,勉为一笑:“谢淑妃娘娘教诲,嫔妾省得。”众妃各怀思绪,未尝多言,气氛终究冷了。良久,有伶俐的妃嫔择了帕子上的绣样,与众人赏玩一番,这才重新活络起来。
“阿珩别无所求,只求皇上赐阿珩同九殿下一段姻缘。”思虑再三,慕歆珩终是朗声答道。皇帝不言,惠妃却是微微一诧。慕歆珩久久不得回复,又言道:“阿珩心仪九殿下已久,求皇上成全。”皇帝沉吟一番,方道:“容朕思虑一番。”慕歆珩心中一顿,见其未立即应允,几欲再言。惠妃切切言曰:“慕小姐莫要心急。婚姻大事,总容皇上思虑清楚才是。若是误了慕小姐终身,只恐护国公亦要怨皇上了。”其言恳切,慕歆珩这才依言不再追问。
正值此时,御前侍奉的何忠义迎上前来,同皇帝耳语再三。皇帝吩咐其在一旁候着,对二人言道:“京中有几封要折送来,朕先回房批阅。爱妃同珩儿尽兴便是。”说话间,皇帝不由多看惠妃两眼。“恭送皇上。”二人闻言,依礼拜别。
待明黄身影走远,只余二人相携,惠妃望向慕歆珩的目光亦染上三分暖色,只瞧得她低下头去。“慕小姐究竟是何时,同憬儿相熟,竟将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亦瞒了过去。”惠妃笑道。慕歆珩低下头去:“娘娘莫要拿阿珩取笑。九殿下人品贵重,御下宽和是众人皆知的。京中女儿多慕其风华,阿珩也是不例外的。”惠妃见其这般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吩咐了宫人去请了皇九子萧憬过来。纵慕歆珩自幼得皇帝所钟,言行无忌,此刻亦不免红了脸,只草草向惠妃告了辞便退下了。
惠妃凝眸于其离去的身影,忽地勾起一抹笑意。转身处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待到回宫之日,上林苑亦该繁花似锦了吧。
回得屋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宫人便传九殿下已至。惠妃持香茗于手,吩咐请进来。“母妃。”萧憬着一袭水碧蟒袍,腰束玉带,步履生风,疾至其前,亦不失谦谦君子之态。惠妃招呼其在一侧坐下,笑道:“不出年内,憬儿便有喜事了。”“喜事?”萧憬看向母亲,并不知所谓。“方才慕小姐已求皇上准许你二人的婚事了。”惠妃抿唇而笑,“你同慕小姐是何时的事,倒叫母妃亦蒙在谷里。”“慕小姐?可是护国公的掌珠慕歆珩?”萧憬眉头微皱,探究一般地望向惠妃。惠妃见其这般,微微一诧。萧憬言语中大有疏远之意,显是并不相熟。然慕小姐又是何故声声要与之结缡?“你这孩子,竟连慕小姐中意于你亦未尝知晓。”那个明眸善睐,绯衣翩翩,十二岁便敢同祥嫔争执的少女,他是知道的。这般恣肆骄矜的女子……萧憬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萧憬眉头微动,惠妃便知其心意:“这慕小姐虽骄纵些,只放眼朝中,哪家小姐没些个矜贵气儿?慕小姐又生了个好模样,更兼……”“五嫂便是极好的。”萧憬不耐,“平素往来五哥府上,井井有条,上下无一不服。”惠妃知己说不过他,不由叹息一声:“也罢,便交由你父皇定夺吧!”
批阅完京中奏章,已是戌时。皇帝栖于案间,屋内只余何忠义侍奉。“皇上今日倒似为何事烦扰。”何忠义自入宫便随侍帝侧,自是明其心意。皇帝看其一眼,接过何忠义递来的一盏顾渚紫笋,叹口气:“珩儿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原是为了慕小姐,何忠义不由松了口气:“皇上若是不舍小姐早早出嫁,晚个几年再给小姐赐婚亦未尝不可。”“朕早日便考虑过此事,本是属意老九的。老九自幼敏慧,待人接物亦是稳妥,他日大有可为。惠妃亦随朕多年,实为极好的。”何忠义心中打了个突,原属意?“今日珩儿自个儿提起了婚事,竟也是属意老九的。朕观珩儿同惠妃情态,倒似早有默契。珩儿自幼失怙,心思简单易懂。惠妃却是不然。只恐珩儿为老九骗了去,朕岂非愧对其父?”何忠义听皇帝这般剖析,方觉皇帝虽将后宫交与淑妃同惠妃掌管,二十余载亦不甚上心,实则对后宫众人知之良多,不在淑妃等人之下。所谓帝王之道,便如是。
“只这宫中,再无叫朕放心之人了。”皇帝放下茶盏,沉沉叹息一声。听其言“放心之人”,何忠义心头一酸,却似又想起了什么:“恕奴才直言。奴才今儿个听闻,端妃娘娘又为人挤兑了几句。”念及端妃,皇帝面上肃色略敛,唏嘘一句:“祥嫔素是个爱惹是非的,端妃又是宫里头顶无争的。”“娘娘入宫多年,终至妃位。细细算来亦有十余载了。且娘娘的出身……”何忠义察言观色,言及此处,便不再往下。皇帝沉吟半晌,终是起身:“摆驾端妃处。”</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