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为了淑妃立后典礼,尚宫局上下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生歇息,只求届时几个主子能颔首称许,便是尚宫局的体面了。
灯影幢幢,旈夙素指翻飞间,一朵祥云已跃然裙上。旈夙抬首挑了挑灯花,好将屋子映得敞亮些,又一气饮了半盏冷茶。“姐姐还没安置呢!”**一屋的映荣自榻上醒转,披了衣服趿了鞋行到桌边。旈夙将那袍子放在膝头,又伸手揉了揉肩头,面上难掩疲惫之色:“六月初九就是明日了,娘娘还觉得有些不妥,只消得将这些子改上一改便好了。”映荣揉了揉眼,面上犹有些睡意:“姐姐这般勤勉,难怪娘娘这般喜欢姐姐。”自打旈夙来了司制房,便同映荣处在一块儿,映荣是极疏朗的性子,人又年少,纵旈夙向来是个冷人儿,也不免对其亲近几分。
旈夙低了眸,想起累日漪蓉以来寻衅不止,司制房诸人待己亦有些微妙,郑掌制虽是日日笑面相迎,然那笑总是到不了眼底,叫旈夙本能地生了警戒之心。旈夙本便是有一颗玲珑心的,细细揣摩了几日,多少也摸着了些门道。这两位贵人,是借了自个儿在角力呢!一个有心要抬举,一个便指了漪蓉来连消带打;一个要借己立威,一个偏要提醒诸人,内宫之中非一人独大。只可笑自身立于内宫,便是个如同草芥的命,只要主子得偿夙愿,谁人却管你的死活?偏生漪蓉又是个蠢钝的,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便能蒙过主子的眼。只这内宫之中,孰为黑孰为白,又岂是这么容易能分清的?
旈夙兀自出神,侧颜却是极美的,叫映荣瞧着也失了神。旈夙回过神来,瞧见她那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这是哪儿来的呆头鹅?”映荣这方醒转过来,低了头道:“姐姐这般取笑映荣。”旈夙见她这般娇嗔模样,掩唇笑了几声,笑声却被咳嗽声打断。映荣见她面色苍白,忙斟了茶递到她唇边:“姐姐这是怎么了,怎地咳得这般厉害。”良久,旈夙的喘息方平稳,轻道:“不过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不打紧。”映荣见她面如菜色,忙将那绣品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利落道:“都这般了,姐姐仍是逞强。我的绣功虽不及姐姐,但也是司制房拿得出手的。姐姐若是信我,这剩下的便交给我吧!”旈夙见她坚持,又知她虽则年少,手艺却是了得,兼着自个儿身子确实不好,遂也由了她去。
待旈夙醒转,只觉得浑身仿佛都脱了力,喉咙口亦火辣辣地疼。映荣见她醒了,忙绞了帕子敷在她额头:“姐姐莫起身。前头已有太医来瞧过了,说是姐姐得了风寒,要好生安置些。大典那头,我已同郑掌制告了假,姐姐放心吧。”见她安排得妥当,旈夙只得轻言一句多谢,声音已有些嘶哑。映荣憨憨一笑,瞧着时辰亦不早,又道要前头去伺候,待己回来再同她煎药,便匆匆离了。旈夙见她出了门,亦昏昏沉沉堕入了梦中。
太庙正殿,新封皇后何氏立于诸人之前,妆容端庄厚重,非平素尽态极妍的模样,正红凤袍迤逦,裙上凤凰振翅,似昂首欲鸣,同一旁皇帝明黄袍上的腾龙遥相呼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淑妃何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宜立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钦此。”
何忠义的声音响遏行云,诸人跪于阶下,高呼皇后千秋万福。何皇后的目光扫过诸人,及到惠妃身上,唇边终生出一抹得胜的笑意。忽地,皇后唇边笑意凝住,目光于诸人间逡巡良久,掩在袖下的手亦有几分颤抖。这般重要的日子,竟未见得端妃出席;而自己作为**之主,并未听身边伺候的人言及端妃告假!皇后猛地转向皇帝,迎面而来却是皇帝淡然了悟的目光。
恰何忠义又请出一道明黄圣旨,阶下诸人虽不言,眼波过处却尽是疑惑。唱礼声自远处及来,一道宝石红身影款款近前,她的步子移得极慢却极稳,是宫中女子惯行的莲步。皇后只觉得这步子仿佛一步一步尽落在自己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端妃白氏攸德,端娴慧至,于宫尽事,克尽敬慎。堪为贵妃,以昭贤德之范。钦此。”
皇后立于皇帝一侧,心中思绪纷乱,已不知此时该当如何作答。端贵妃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抑或望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素手紧紧握起,几乎瞧得见森森指骨,幸而掩在袖下。皇后双目只凝在如今的端贵妃身上,昔年入宫时分,端贵妃不过是个因罪入宫的罪婢,身上多是素色宫装。后头入了王府,抑或成为天子妃嫔,亦晓得自己身份低微,鲜少出入,衣衫也多素净,不欲惹了人眼。今日端贵妃着一袭宝石红宫装,上头飞鸾图案栩栩,面上妆容亦是精致,更兼体态端方,面有持重之色,竟生生有了贵妃之气。
何忠义将贵妃的金册金宝交与皇后,皇后方回过神来,双手持平转予端贵妃,又循例训诫二三。端贵妃抬首观其面色,知其心中已生了芥蒂,欲言又止一番,终是接过行礼:“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礼毕起身,端贵妃目过诸人皆跪,口称贵妃娘娘长乐未央。端贵妃泰然颔首,沿着玉阶而下,莲步轻移亦未聆得发上步摇半分声响。皇后凤眸微敛,侧首欲言,却见皇帝只顾着端贵妃,虽则未有所表,眼中却有笑意隽永。
诸人低首,忽闻得一声脆响。原是皇后头先忿然振袖,引得佩环相击,方有此声响。皇后逐台阶而下,却是一个踉跄,幸得荷香伸手一扶,否则怕是要贻笑大方。惠妃本是诸妃之首,立在最前头,瞧得真切,仿佛是阶上落了一颗十胜石的圆珠,皇后未曾瞧见,方才失了仪态。而十胜石……惠妃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到皇后的衣衫之上。正在此时,忽听得胡才人惊呼一声:“凤凰!那凤凰瞎了一只眼睛!”诸人的目光或惊疑或嘲讽地落到皇后衣衫所绣的彩凤之上,皇后的目光转向身上的凤袍,亦惨白了脸色,只眸中意味晦暗不明。
“吱呀”一声,旈夙自沉梦中悠悠醒转:“映荣?”来人并不答话,只将碗盏一一摆在了桌上,近前来探了探旈夙的额头,方道:“热症已经退了。”旈夙勉力睁了眼,方瞧见竟是董司制,便挣扎着要起身。董司制伸手止住她:“你身子还未见好,还是歇着吧。”旈夙见她坚决,这方应了,看着外间日头,又道:“前头映荣说要到前头帮手,怎地这时辰了还不见人回来?”董司制知道躲不过,复叹了口气:“映荣这丫头,出事了!”旈夙只觉得心口突突直跳,手指紧紧抓了被褥,颤声道:“映荣出了什么事?您别瞒着旈夙!”董司制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身子还没好,先别着急。今儿个皇后娘娘穿的那件衫子,那双凤眸可是你的手艺?”“昨日赶工晚了,映荣见我身子不爽,便替我绣了那双凤凰眼睛。”旈夙话到此处,只觉胸口泛起阵阵凉意,“映荣……可是这件袍子出了岔子?”董司制拍了拍她的手:“方才大殿之上,凤眼上的十胜石落了。大典方成而神鸟见瞽,皆说……是不祥之兆。”旈夙一急,又咳喘不止,董司制面上颇有些不忍:“你也别着急,如今只召了映荣去凤仪宫问话,皇后娘娘宽和,许会饶恕这一遭呢?”旈夙挣扎着起身,面目比先前更是白上三分:“司制不必劝旈夙了,奴婢今日是定要走上这一遭的。”董司制知她面似柔弱,实则最是执拗,也不多言,只得由得她去。
升平殿内,皇后端坐主位,面色仍是不好。方才的哭喊声仿佛仍在耳边,诸妃面上都不好看,唯独胡才人谈笑如常,逗得皇后面色稍缓。“胡才人这般好胆色,怎地方才惊呼一声,叫全殿的人都听见了呢!”祥嫔瞧不上她的模样,有心提到先头大典,好刺一刺胡才人。胡才人面上笑意犹在,此刻听了祥嫔的话,不免有些尴尬。皇后忆起先头大典上一把脆声,正是胡才人无疑,也不由沉了脸色,冷哼一声。
“娘娘,旈夙在门口求见。”外头宫女觅波入得内殿,禀道。旈夙?皇后微微皱了眉头,想起前头那件凤袍,已没了兴致,只挥手道了句不见。觅波踟蹰一瞬,复道:“旈夙说,先头那件袍子,是她所绣,不过半路转手,还求娘娘容她见一见映荣那丫头……”仿佛还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头,经久不去,觅波微微低了头,声音亦轻了下去。惠妃听到此处,眉心微微一跳。而皇后正是不痛快的时候,听得禀报,未曾抬眼,只冷冷哼了一声:“带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