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客官想要些什么,咱们这广聚楼的菜肴,可是京城里头响当当的名号!”店小二执着菜谱,殷殷上前。临街的雅座,白衣公子衣饰不显,瞧着却是面目清俊,自有华贵之气,恐非常人。只见他以扇击掌,含笑看向对座的少女:“前些日子常听你言及广聚楼小点,可看看有什么中意的?”“听说这广聚楼的红油鸭子、蟹肉双笋丝都是极好的,本想大快朵颐一番,谁知你却拿几味小点来打发我。”对座的少女听了这话只是抬头看他,狡黠一笑。那少女面容本只是清秀,这一颦一笑之间竟似有光华流转于眸中,倒叫小二也看得出了神。白衣公子折扇一顿,吟吟欲轻击少女额首,少女眸中亦有难言的暖色。折扇未落,却听楼下一番嘈杂,白衣公子不由侧首望向外间,微微凝眉。
“小杂种,竟敢偷爷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么!”
“不是我偷的!”
“你可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这可是李尚书家的公子!”
“还狡辩!爷的玉佩价值连城,你便是拿命来抵也抵不上!”
小二探头看了一阵,回身不住摇首叹息:“这些个权贵子弟!这小乞儿虽则贫苦,却是再实诚不过,这阵子常常往来,绝不可能是偷儿。”瞧见他这个模样,兼着楼下嘈杂声不绝于耳,少女不由皱了眉,起身朝外走去。
只见楼下几名公子端坐台前,其中一个着蓝衣的,正是前头言语中颇为自傲的那位李公子。只见几个家丁正围着小乞儿瘦弱的身影,手下丝毫不留情,而那李公子下颌微抬,似是不屑朝那乞儿一眼。那乞儿嘴角已有血迹,叫人看着心惊,偏生咬着牙,丝毫都不曾喊痛。
“呵,好大的气派!”
耳边清音响,纵是那些家丁手下亦是一顿,那小乞儿趁此抬了头,却见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步至身前。未及看清少女的面容,一道鞭影划过,边上一名家丁已呼痛倒下。那少女的鞭子极准,论武艺却非高手,刚才一击,不过是攻其不备,此刻几名家丁回过神来,一并攻上,倒叫那少女措手不及。好在那少女身法轻便,左躲右闪之间,几个回合倒也有惊无险。
小乞儿是见惯了侯门子弟欺男霸女的,此刻见有人助己,不免有些失神。小乞儿愣愣坐在地上,见那少女几个回旋,身形似有不支之象,双眸却是极亮。小乞儿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人带着几个起落,人便已在广聚楼外。那少女笑音泠泠,回首看一眼楼梯上的白衣公子:“还不快走?”说完便携了小乞儿的手,往远处跑去。
李公子本是横行惯了的,方才见竟有人为那小乞儿出头,本是不愉,而今看见几名家丁竟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丫头,更是恼甚:“好啊,原来还有同伙!来人,给爷把那人拿……”话至一半,竟梗在了喉头。白衣公子折扇轻摇,正如芝兰玉树一般,面上已非素日谦和笑意,神色莫名,叫人捉摸不透。李公子顿时白了脸色,出口之言亦是结结巴巴:“殿,殿……小人,小人叩,叩……”萧憬只深深看其一眼,未置一词,缓步踱了出去。李公子额上沁出薄薄一层冷汗,嗫嚅半晌,终化为无声。
回了府上,慕歆珩方顾上仔细打量那小乞儿一番,只见他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脸上青紫一片,叫人看不清真实的模样。心下微微一叹,便嘱咐霁月去取了上好的跌打酒,又唤青茗准备几样吃食。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硬气。”慕歆珩在小乞儿身侧坐下,小心翼翼地在他面上伤口处涂了些跌打酒,他面上分明是吃痛的表情,却死死咬了嘴唇不吭声。霁月自顾处理他臂上的伤处,却是忍不住啧啧称奇,百般逗弄他说话,不过引来淡淡一瞥。霁月见他这副别扭模样,嘴上虽是不说,手上却暗暗,直叫那小乞儿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略略怒目瞪向霁月,奈何面上一篇青紫,叫人看不清表情,只博得霁月一阵轻笑。
慕歆珩自小同霁月一道长大,素知其禀性,亦不责怪,只含笑看她一眼。青茗将一碗清粥,并几件清淡小点摆在桌上,笑得直摇头:“怎地像个乌眼鸡似的。你霁月姐姐最喜欢逗人,你越着恼她便越高兴。”霁月也不还口,只立在边上瞧着小乞儿直笑。慕歆珩忍俊不禁,转首同小乞儿道:“好了好了。方才瞧你那模样,怕是好几日不曾吃得了,怕你一时进不得油腻,所以吩咐做了几道清淡的。莫同你霁月姐姐置气了,先用上一些吧!”小乞儿喉头动了动,亦顾不得同霁月置气,抓了一块海棠糕便放入口中。
慕歆珩伸手抚了抚他的背,只笑道:“慢着些吃,小心别呛着了。”小乞儿身形一顿,反是呛了一口,咳得几乎要掉泪。霁月啧啧两声,伸手在他脑门上一弹:“我说小姐,你怎地不捡个伶俐些子的回来,偏偏领了这么个呆头鹅。”小乞儿连上通红,一双黑眸清亮,凝在霁月身上。青茗递了一盏茶与慕歆珩,复看霁月,面上隐生薄责之色。慕歆珩忙接了茶递与他,另一手轻拍他脊背:“你霁月姐姐素来这般,你莫同她计较。待你好了,我自替你好好教训她一番。”
“说来我已同你介绍过自个儿了,你却还未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待小乞儿用完膳,慕歆珩方看向那小乞儿,脆笑一声。小乞儿垂眸良久,亦未做声。慕歆珩亦不多言,只柔柔看向他。此时萧憬恰行至门外,看慕歆珩这般,面上倒有几分若有所思之态。
“叶庭恩。”小乞儿忽而吐出几字,声音清晰平和。“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慕歆珩又问。叶庭恩的神情微微一顿,而后又道:“只有我一个人。”慕歆珩眸中染了些许复杂之色,良久方道:“你若不嫌弃,倒可以此处为家。左右此处宽敞,我正愁缺了点人气儿。”她语气轻且快,未曾见得半分感伤之态,萧憬面上却有些微动容。慕歆珩似是觉察,只朝他略略莞尔。
叶庭恩瞅着二人良久,复低首,声音虽低却是清晰:“庭恩的命是小姐救的,自然听小姐的话。”慕歆珩自幼失怙,也算是长在皇帝膝下,只诸人亦不拘了她,才养得她顶随性的性子,上同皇子帝姬,下同内侍宫女,皆能打成一片,故而少有门第之见。如今听得叶庭恩一言,知其以为自己不过婢仆之身,言语间皆是不属少年人的灰心之意,慕歆珩不由蹙了眉头看向其。叶庭恩不知如何触怒了她,未免惴惴,手指紧紧抓着膝头,面上犹强自镇定。萧憬在旁轻咳一声,方叫慕歆珩回神。慕歆珩掩去方才的失态,只道:“你如今年少,家中又逢变故,剩你孑然一身,便这般自轻自贱。你只记得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叶庭恩自五岁丧父,母亲为了两个孩子终日浆洗不休,六岁那年幼弟染了天花,母亲累日积劳,浆洗所挣只求幼弟痊愈。只幼弟终是熬不住,母亲也是积劳成疾,又兼之终日以泪洗面,没能熬过那年冬天,只留年少的叶庭恩一人。这一年多,叶庭恩以乞讨为生,早已看惯了权贵子弟的嘴脸,便也认了命,方才听慕歆珩一说,只道是要将其收为家奴的意思,如今听她这般言说,不由微微一愕。慕歆珩微微叹息一声,放缓了神色,伸手抚上叶庭恩的头顶,却再不多言,叶庭恩亦默然垂眸。
“庭恩终究是个男儿,跟着你多有不便,不如同我一道。”萧憬忽地打破一室寂寂,“一则父皇已赐了府邸予我,庭恩同我一道倒也方便。二则我府内多有先生武师,可教导庭恩,将来庭恩能搏个前程也说不定。”慕歆珩看叶庭恩一眼,已转了脸色,笑道:“还未同你说,这位是当今圣上膝下第九位殿下,最是宽厚不过,你若能跟着他,想来也是一场造化。”叶庭恩缓缓起身,面上仍是清冷无波,良久方朝萧憬行了大礼:“庭恩谢过殿下。”慕歆珩心中百转,到了喉头却只道一句:“多谢。”虽则二人如今日久情笃,然萧憬谦谦颔首,天人之态,叫慕歆珩心头亦不由微微一悸。萧憬似有所察,亦侧首看向她,唇角笑意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