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接风”的阵仗,我的确是第一次见。
丫头小厮们忙不迭的穿梭在长长的走廊之间,院子里的灯火亮如白昼,人多极了,却井井有条,并不杂乱,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我便在南秋的带领下到了膳厅。
一众长辈皆入了座,大抵是族里的人,我自然认不清看不全,才刚踏进门槛,便有一个黄衫女子率先站了起来,还不曾说话,她的脸颊便不自觉的飞了两片红晕,“南秋,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眉眼间满是南方女子的柔情蜜意,想来也是,出自名门贵族的小姐跟来自乡下的毛头姑娘自然是两个天地。
南秋礼貌的冲那女子点点头,回过头不忘对着长辈作揖致歉方才的姗姗来迟,之后便拉着我入了座,他母亲这才笑意盈盈的举杯站了起来,“眼下,小儿算是安全到家了,让我们大家一起举杯同饮,谢过神明护佑我南氏宗族!”
她说完,那一杯酒便入了肚——人娇小玲珑,却有一家主母的风范。
虽然我很努力的在当一个小透明,但酒过三巡之后仍旧有人起身打了询问,“这位小公子玉树临风,面如冠玉,不知是出自江南哪个大姓?”
这人真是没有眼力劲儿极了,在南秋的旁侧,我已然成了妥妥的衬托物,可这人竟然还能平白的冒出这些说辞,想必是这身南府准备的不菲衣衫让人起了攀附之心。
这种事情怎么好让人误会?我放下手里的筷子,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荒漠来的贫苦人家,路遇南……南公子,这一遭也是多亏了南公子的照料,否则艰险更甚!”
那人哈哈大笑,不无嘲讽,“这么说,如今大少爷可算长大了,什么劳什子东西都敢往家领了?赶明儿,这南府院落是不是要开粥铺,把路边讨食儿的一一领进门了?”
南秋的脸色变了又变,刚要站起来,却被那黄衫女子抢了先,“南六爷说笑了,华裳以为从古至今英雄不问出处,既然是南秋带回来的客,江南大姓也好,普通人家也罢,起码的尊重是要有的,南六爷虽是庶出,却也是受过先生经书洗礼过的人,不会连此等道理都要华裳提点一二吧?”
那女子落落大方,句句戳心,她口中的南六爷早便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南秋则是笑意满满的冲那女子点了点头。
气氛略有些尴尬,但也终于有人起身解了围,问起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才破了僵局。
南六爷的话对我自是造不成什么伤害——毕竟,他说的,也全对。
我果然是来丢人现眼的。
趁着气氛回暖,场面和乐融融,我跟南秋耳语了几句,便悄无声的走出了膳厅。
此刻天已经黑透了,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我极快的闪进了长廊,往小院的客房走去。
“姑娘走慢些,天色已晚,当心摔了…”
这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我已脚下生风的走了三分之一的廊道,下意识的停了脚步,扭过头,讶异的看着她。
是方才席中的黄衫女子,华裳。
“你不必惊讶,也不必反驳,我自是有一眼识穿你的本事,你如今女扮男装混在南秋的身边,是何居心?”
她的声音冷漠疏远,与席间那副温情脉脉完全是两个模子。
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华裳,许是把我当做“狐狸精”了,我耸耸肩道,“我的‘居心’与你的‘居心’自然不同,南公子与你有婚约在身,自然不会跟路上捡来的什么人乱来,况且,我与南公子‘兄友弟恭’,他只当我是弟弟,华裳小姐,你大可不必多心。”
她的脸色微窘,却掩不住的带了一抹喜悦,“他竟然跟你说……说起过我与他的婚事?”
“这倒没有,只是,席上除了他的母亲,便只有你一个女眷,再加上宗室堂亲看你的眼神,除了敬畏,还有刻意的亲昵在,这足以说明你生在强大的门楣,并与南家有什么恰当的关系,我能想到的便是两家结了亲家,自然,除此之外,你看南公子的眼神,最能说明一切…”我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整好以暇的答道。
她低下眼帘,讽刺意味十足,“是啊,他怎么会跟人提起这些?他从来也不曾乐意这门婚事啊,是我一厢情愿罢了”顿了顿,才扬起那张精致的小脸道,“你的观察如此细微,南秋不属心与我,大抵也一早便发现了吧,谢谢你为免我尴尬,善良的保留了那句‘只是他对你无意’……”
我敢笃定,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炊米女子——南秋也是有福分的人。
世人的说法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样的善意用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因为,我几乎脱口而出,“他虽不喜欢你,却也不厌烦你,甚至,对你还有些欣赏,换句话说,他或许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抵触这段婚事的‘来路’——如果我没有猜错,在江南与南家齐名的曲氏,便是你的姓氏,而南家与曲氏的联姻,无关感情,只为利益,我猜对了是不是?”
只见华裳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怪物,她的眼底满是疑问,“这些……这些你从何而知?当真没人与你讲起?”
“自是没有人讲给我听,一路上,我对南大哥的了解还是有几分的,临近南城的城池自然充满了这里风云人物的说解,我侧耳听一听便知道了一些故事,再依据事实推论一二,便妥妥的了,”我有些自得的说道。
话毕才意识到,她已知晓了我的女儿身,刚刚无意间的“南大哥”,会不会太过亲昵,让人生了遐想?
我刚想解释什么,却被她抢了话头,只见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我的身侧,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果然,南秋不曾识错人,你果然是个妙人儿,”顿了顿,她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一个锦绣荷包放到我的手里,“这是我前阵子新得的香囊,是世间少见的极品香料所制,今日送与你,权当我为方才的鲁莽致歉。”
果然,香料这种物件确实深入富家子女的心,南秋是这样,华裳也是如此。
我虽然无谓这样的东西,但推辞再三不过的情况下,只好收下,她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我知她是在向我示好,便挑眉问道,“我只是好奇,华裳小姐是怎么识破我是女儿身的?”
只见她敛敛嘴角,笑了笑,“你的样貌佯装的极好,普通人自是能被蒙骗过去,但我自幼跟我兄长闯南走北,也一直都是一身男儿装,自然十分了解还不十分清凉的日子穿宽大厚重的外衫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的…男儿衣衫装扮并不是天衣无缝——你上身的裹布太厚了些。当然,这世上多的是男生女相,我方才叫你姑娘时,其实也不是十分确定,看了你的反应,才笃定你是女儿身的……”
“小姐,叫婢子好找啊!南夫人满世界找您呢!”
我刚想讶于一个看上去柔弱无比的南方女子,竟也曾男袍在身四处走动,便从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喊声,只好一个转身藏在的柱子的另一侧——毕竟,“男女私相面会”,总不是什么雅致的故事。
“慌张什么,我只是出来散散步,在这南府我还能丢了不成?…”华裳扭过头,甩着宽大的衣袖往前走了两步训斥道。
我趁机整了整衣冠,借着夜色无人察觉,顺着长廊边侧溜回了小院。
回到房间,脑仁儿忽的疼了一下,果然倒头便睡的好日子早便一去不复返。
和衣躺在榻上,盯着跳跃的烛光,不知神思飘忽到了哪里。
总之,身体累极了,心却透亮。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便传来窸窣的走路声,接着是南秋的声音,他一边敲着门一边问我是不是睡下了。
我并没有应声,一声叹息之后,他当下便离去了。
我知道他的来意,但有些糟人心的东西,我一个人承受便够了。
天总会大亮,宽慰与同情,并不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