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抹布将茶杯递到沈烟面前,自觉地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你已在这里坐了好半天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上哪儿走去?”沈烟皱起眉头,看向不断传来“叮叮当当”声响的前院。
“也是。”抹布绞着手指,也循声望向前院的方向,“前院像个垃圾场似的,负责收拾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看了煞是令人焦心。这动静听了让人心烦,让我去将门窗都给关上。”说着便朝门边走去。
“别关!”沈烟制止道,“外头阳光多好,关上多可惜了。”
抹布一时不解回头看了沈烟一眼,两人目光相接,沈烟像往常一样,像被针刺到一般一个激灵赶紧移开了目光。
抹布一怔,亦赶紧垂下头,转过身来循着沈烟目光的方向看去。窗外是与前院隔断的围墙,墙头下种着一排稀疏的竹子。竹子下面,胡乱栽种着一笼一笼的绣球。此时正值绣球花期,五颜六色的花朵团团攒簇在一起,如晴朗的天空里蒸蒸云霞般丰润绚丽。阳光漏过竹叶间的缝隙,在花朵上投下明暗不定的一块块阴影,又让这景色蒙上了一层猜度不透的神秘色彩。
“你看那绣球肥厚的叶子,”沈烟突然指向窗外,“经阳光这一晒,油亮油亮的,倒是胜过了这翠青的竹叶。”
抹布唯唯点头,侧过身子让到一边,生怕挡住了沈烟欣赏景色。
“吉祥还是没有消息吗?”沈烟突然问道。
抹布浑身抖了一下:“没,还没。”
“待处置了林倩儿,你便卸下这副装扮。”沈烟看向窗外,耳中听得一声闷响,随即便眼见得一缕烟尘自院墙那头飘散过,窸窸窣窣散落在院墙下的竹林中。
“这怕是外头的人将前厅剩余的断垣给全部推塌了吧?”抹布用力绞着手指,侧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怎么,你莫非还假扮吉祥假扮上瘾了?”沈烟脱口而出,引得抹布猛地回过头来,用惊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深深地垂下了头去。
“我从来没过问你这件事的细节,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沈烟的口气里充满了让抹布发疯的讥讽,“你找了什么人替你装扮成了吉祥,你又为可这样做,我都不过问。可这并不代表我就允许你这样做!”
“我该死,我该死。”抹布垂着头,用低得几乎听到了声音不停地念叨。
“哟!这是在干什么呀?”许燕佳背着手,踢了一脚本就敞开的门,伸前脖子朝屋里望了一下,“小娘你这是在教训奴才呢?”
“我教训我的奴,”沈烟话说到一半,立刻察觉不妥,一面朝抹布使眼色让他离开一面转移话题,“燕佳你来做什么?”
“我看前厅屋子都塌了,故而来看看热闹不行啊!”许燕佳拿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派送,双手抄在胸前,双腿叉开挡住了大门,眯起眼睛看了准备溜走却被自己挡了回去缩在窗边的抹布,“瞧我这眼神,这哪里是小娘你的奴才,分明是你请来的客人嘛。不过经我这么一带,倒是差点儿将小娘你给带偏了,张口就要称人家奴才,这可失了礼数了。”
“吉祥,”沈烟见许燕佳故意拦着抹布,便叫住他,“你先去屋里待一会儿,我与大小姐有事要说。”
“放肆!”许燕佳怒喝一声,“青天白日,你竟敢让不相干的男子进内室!你是当我瞎了还是当我爹瞎了!”
抹布虽然身为男子,可一向是沈烟的贴身仆役,外加形容丑陋,一向不被人看重,进出主子内室也属平常。这时他听了沈烟的吩咐,已经朝内室方向走了两步,却突然听得许燕佳喝骂,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手足无措地望着沈烟。
沈烟顿时涨红了脸,半晌才反应过来,按捺着性子说道:“燕佳你到底想干什么?别以为眼下这里出了乱子人多眼杂你便可以浑水摸鱼进来捣乱,仔细我,”
“仔细什么!”许燕佳这时像一只准备上场斗雄的公鸡,趾高气昂,“仔细你去我爹跟前告状吗?去告吧!反正你们主仆二人最擅长的便是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背地里搞鬼,然后人模狗样地去人前揭发告状,是不是啊!”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沈烟听得许燕佳提到主仆二字,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但仍然强作镇静。
“跟我装傻是吧!”许燕佳一屁股坐到窗边一张书案前的椅子里,一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依次拨弄着书案上久未沾墨的毛笔,已经干涸的砚台,最后将手停在了盛着水的笔洗上,“好啊,我陪你装。”这时她朝缩在一角的抹布努努嘴,“看你是承认这个鬼东西就是你的狗奴才呢,还是承认你想将这个不是你狗奴才的野汉子藏进内室。”
“燕佳!”沈烟怒喝一声,“你一个姑娘家,竟说出这等污言秽语来,可还知道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
许燕佳等的就是沈烟发火,她抓起手边的笔洗,照着沈烟面门便泼了去。不料抹布虽然畏缩迟钝,可在保护沈烟这件事上却有出人意料的神勇。许燕佳明明见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可自己泼个水的功夫,他竟移动身形到了沈烟身前,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许燕佳一时着恼,顺手便将手中陶瓷的笔洗朝抹布掷了去。“咣当”一声,陶瓷与骨头碰撞发出一一声清脆的声响,脸颊胸襟被泼得水淋淋的抹布闷哼一声,捂着肩膀歪歪扭扭倒在了地上。
沈烟脸色微微发白,既没有扶起抹布也没有呵斥许燕佳,只是瞪着双眼,用一种要吃人的表情看着许燕佳。
许燕佳此时像一只得胜的斗鸡,抖擞着羽毛,洋洋得意:“怎么,你竟还学上了林倩儿那一套,要拿什么规矩礼仪来训斥我了?真是笑死人了,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林倩儿也是你学得来的?不管是真是假,人家好歹是个官宦家调教出来的大小姐,岂是你这等烟花行院里打滚出来满身肮脏的下贱之人所能相比的?”
“你给我住口!”沈烟的脸此刻像死人似的惨白,气得浑身直哆嗦。
“怎么,现在知道心里不好受了?”许燕佳跷起一条腿,身子向后仰,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沈烟,“你们陷害林倩儿,陷害明月时可考虑过她们是否难受?别解释,”许燕佳朝沈烟一挥手,制止了她说话,“本小姐现在又不想陪你们装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就是找你麻烦来了。你平日里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说说林倩儿坏话我也忍了。可她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明月又是哪里惹到你了,宋吉祥又是哪里惹到你了,你竟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
沈烟露出了让许燕佳满意的震惊神色,随即急急问道:“吉祥?你知道吉祥的消息?”
许燕佳摊开双手,眨了眨眼说道:“小娘你在说什么呀,宋吉祥不是在那儿吗?”
“燕佳!”沈烟站起身冲到许燕佳跟前,伸手就要揪住她的衣领。许燕佳急退两步,回身从书案上抄起了那方几乎没用过的砚台,高高举过头顶冲沈烟吼道:“你想干什么,想打我吗?”
抹布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步便蹿到了沈烟身前。他大张着双臂倒是将沈烟护得滴水不漏,可自己却几乎凑到了许燕佳跟前。许燕佳高举的手立刻落下,厚重的砚台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了抹布的半边脸上。
抹布捂着脸,手指间顿时涌出汩汩鲜血。他一边惨叫着一边往后退,直到撞上了屋中一张茶几才靠了上去慢慢滑坐到了地上。
许燕佳的心砰砰直跳,石料砸破血肉发出的沉闷响声像一把锤子砸在她心上,让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丢到带血的砚台逃之夭夭的念头。
“你看到了吧!”许燕佳深深吸气后,重新又举起了砚台以做防备,用空着的一只手指着兀自惨叫不止的抹布,“我还没要他的贱命他就嚎成了那样,你知道他对宋吉祥和明月下杀手时他们该有多恐惧多无助了吧!”
抹布听了许燕佳提到宋吉祥,顿时像被毒蛇咬了一下似的,立刻停止了哀嚎。
“你说什么?”沈烟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乱晃一般。
“难道不是吗?”许燕佳露出不屑的神情,“明月离开那天,你这条狗紧跟着便出了门。难道你要告诉我他不是尾随着明月而去了?”
“我说的不是明月!”沈烟抢上前一步,伸出手来似乎想抓住许燕佳,却被对方挥舞的砚台又给逼了回来,只得急急追问,“吉祥到底怎么了?”说着她不停地四下里张望起不,“难道说他也到万家楼了?”
“他哪儿都到不了了!”许燕佳抓着砚台直指着沈烟,“你就别装了,若没有你的命令,你那条狗又怎么敢对倩儿身边的人下毒手?倩儿那家伙也当真是蠢,怎么就看不透这两条人命分明就是你们拿来要取她性命的凶器,她竟还那么傻,真就从你们手里接过来扎进了自己心窝子里。”
“你是说吉祥出事了?”沈烟脸色煞白,看看许燕佳,又看看抹布。后者蜷缩在茶几之下狭窄的空间里,时不时浑身剧烈地抖动一阵,撞得茶几上瓷制的茶具一阵“叮当”作响。
“不出事他的脸皮怎么会长到丑八怪身上!”许燕佳照着陆寻裕教她的,一步一步,旁敲侧击,终于将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出来。按陆寻裕的说法,接下来就是她撤退的时候了,剩下的事就让这主仆二人自己去闹腾去吧。
果然,听了许燕佳这就番话的沈烟先是愣了一阵,随即便看向已然缩成了一团的抹布。见他沉默不语,便一步步地向他走去。
许燕佳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将砚台轻轻搁回到书案上,生怕发出声响来会惊动如两张紧绷的弓弦似的主仆二人。
抹布捂着半边脸,抬起头来用剩下的那一只眼睛看着沈烟,眼神中写满了绝望与狂乱。
许燕佳见大功告成,便回转身朝门口走去。不料她刚转过身迈出一步,只听得身后一阵桌子翻倒和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满脸是血的抹布伸直了双手,照着她的脖子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