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满脸是伤的抹布扶着墙从帘子后钻出来,老鸨被吓了一大跳。攥着纱巾的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在身后摸索着撑在桌子上以防自己跌倒。她眯起被脸上肥肉挤得本就是一条缝的眼睛,再三确认,才终于认出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竟然是抹布。
“这,这,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老鸨满腹疑惑,依次看着在场的人,希望谁来解释解释这个奇怪的局面。
福宝和福喜心中有鬼,互相对望一眼不敢言语。抹布自己则表情呆滞,一双眼睛只望着沈烟,似乎周围一切的人与物都不存在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老鸨的眼光晃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沈烟的身上。
“银子是抹布弄丢的,他为了找回银子整个人都魔怔了。不管不顾地惹到了别人,弄成了这副德行。”沈烟恶狠狠地瞪着福宝说道。
老鸨砸吧着嘴,半是同情半是厌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抹布一番,捂着胸口重新坐下来。
福宝停止了抽泣,见老鸨不作声,便不依不饶地追问沈烟:“那你让抹布来说清楚,到底是何时丢的,在何处丢的。还有,怕是要肩挑背扛才能搬动的那么大一笔银子,怎么你就交给一个下人了?”
“我们去宋府,想将银子交给吉祥来着,没见着人,银子便由抹布带着,回来不久后便丢了。”
福宝原本一脸得意之色,料定沈烟和抹布都不敢说出实情来,一听沈烟竟然如此干脆地承认了,她顿时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又是什么招数呢?福宝皱着眉头,感觉到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那一日沈烟与抹布在宋府大门前受辱之事几乎尽人皆知,但只有当天在元江院大门当班的福喜见到了二人失魂落魄地归来时,在抹布手里攥着的未包严实的包袱里露出的大锭银子。福喜脑子不好使,嘴也笨拙,天天巡着院子、大门,像根木桩子似的无趣。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件奇怪的事,他当然第一时间便绘声绘色地讲给了福宝听。
福宝虽说也不个敏锐的人,但偶尔亦会有些小聪明。一听这事,结合着四处听来的零零碎碎的闲话,竟然让她猜着了当日沈烟是去给家中出事的宋吉祥送银子去了,结果这银子没送成,反倒被宋府那位彪悍的林小姐当着满大街的人羞辱了一顿。
一想到这里,福宝乐得几乎要跳起来。心想着,沈烟哪沈烟,你终于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了。在她与最痛恨沈烟的前头牌姑娘密谋了半宿后,一个简单却恶毒的计划被制定了出来。
首先,由福宝撺掇身手矫健的福喜潜入沈烟的小楼,盗出那包银子。待到她宣称自己被盗时,再由福宝与福喜二人一唱一和揭发沈烟其实是将银子送给了宋府少爷,让她百口莫辩。
只是福宝没有想到,沈烟丢了银子竟然一声不吭。而且听方才她与老鸨的谈话,她竟然宁愿放弃赎身,也绝口不提银子丢失之事。这倒让福宝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些可不关她福宝的事,她只关心怎么能除掉沈烟。
福宝颇为自己制定的这个计划而沾沾自喜。此事真真假假半虚半实,沈烟确有意将银子送给宋府少爷,只是最终未能成真。但既有前半截事实,再编上一个虚假的结尾也不是太困难。而且福宝料定了沈烟并不敢说出自己果真有意将银子送给宋少爷,自然会对此事多加遮掩。这么一来,反而更容易让攻于心计的老鸨起疑心。
而这时,沈烟居然大方地承认了,倒有些让福宝不知所措。
这时,惊得呆住的老鸨仿佛回过神来,几乎是呻吟着问道:“烟儿你,你果真做出这般事来?”
福宝一听老鸨的语气,便放下了悬着的心。幸运终究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沈烟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若是她一开始便说出实情,那老鸨或许还会相信她。但此时,她是被逼到了墙角,实在无路可走了,这才说出来。时机不同,话的可信度自然也大不一样。老鸨这个人疑心甚重,此时哪里还会轻易相信她的话。
沈烟态度坚决地否认:“我确有那种心思,却未能成行。”
“你撒谎。”福宝不愿就此放过沈烟,“你既然已经拿着银子去了宋府,又岂会有再拿着回来的道理。而现在,明明白白的是那笔银子没了,不是你送出去了还能是什么。”
老鸨摇摇头道:“烟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烟这时似乎才有了一点情绪的波动,她站起来指着福宝:“此事分明是这个丫头在栽赃陷害。”
“我?”福宝已经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让你拿着银子去找宋少爷的么?真是笑话。”
老鸨站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福宝和福喜:“你们俩儿,都走都走。”
“可是,”福宝还想再争辩。
老鸨面前的茶杯方才已经被她用来砸了福喜,这时她探出身子抓起离她稍远的另一只茶杯,狠狠地朝地上砸去。碎瓷片四处飞溅,离得近的福宝赶紧跳着往后退了一步。
“滚,我说了给我滚,听不懂是不是!”老鸨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福宝见状,料想此事老鸨也不会再包庇了,便对福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悻悻然离开了沈烟居住的小楼。
听那二人走得远了,抹布才像是魂儿终于回来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骨头重重砸到坚硬地板上的声音传来,把正在失神的老鸨吓得一个激灵。她以为抹布是在跪她,想要帮沈烟求情。这个仆役虽然面目丑陋可憎,但想到他满身是伤的悲惨模样,老鸨也有些许于心不忍。正待出言劝抹布莫跪,却发现他双膝着地,一步步跪向沈烟。
老鸨暗自叹息一声,半是庆幸自己没出丑,半是感慨这个丑陋的仆役的忠心。
抹布不顾老鸨在场,径直跪到沈烟脚下,双手捂着脸匍匐在地上。含糊地念叨着:“小姐不该护着我,不该护着我。”
沈烟看了老鸨一眼,低声对抹布说道:“你起来,有什么稍后再说,妈妈还在这儿呢。”
抹布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双膝仍然跪着,两只手撑着地,像狗那样飞快地爬到老鸨跟前。不待老鸨闪躲,他一把抱住了老鸨的双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小姐不说,但我知道,她那是护着我,不想让人知道银子是我弄丢了,宁愿自己重新再挣银子也不说,以免我惹上什么麻烦。她要是不护着我,早早将此事说也来,就不会有事了。您相信我,要相信我。”
老鸨使劲想抽出双腿,无奈抹布虽然瘦弱,力气却不小,死死箍着她的双腿使她动弹不得。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老鸨着了慌,奋力抬起脚尖,脚后跟用力朝前猛踹了出去。这一脚正中抹布心窝子,他闷哼一起往后倒去。
沈烟站起身来,先喝止住了正准备爬起来的抹布,转而看向老鸨:“妈妈,您该不会真的相信福宝那个小丫头的胡言乱语吧?”
老鸨嫌恶地看了一眼仍然仰面朝上躺在地上的抹布,随即眼睛向更远处看去,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半晌后,她才回过头看着沈烟:“你们说的,我都不愿去辨别真假。烟儿,我知道你向来的愿望是离开青楼重获自由。你自个儿也清楚,你是机会多的是。那么,就趁此机会了了你的愿如何?”
沈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您真的不相信我?”
老鸨摆摆手:“没有什么信不信的道理,我只是在帮你找一条最好的出路。你自己是知道的,有意替你赎身的客人那么多,你的机会多的是。”
沈烟站起身来俯视着老鸨:“妈妈,您知道若是留我在元江院,您能赚到的银子是卖掉我的多少倍么?”
老鸨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银子我当然想赚到更多,但比起你的前途来,当然是不值一文的。”
沈烟冷笑一声:“妈妈您担忧的怕不是我的前途,而是元江院的前途吧。”
老鸨恼怒地一拍桌子,但随即又冷静下来:“我当然想赚更多的银子,可也得留着命来花才行。烟儿你是知道的,妈妈我从来对你不薄,因为我是真心喜爱你。说实话,”老鸨说着竟然羞涩地笑了笑,“别看我现在又肥又丑,我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姑娘。看着你,我就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可烟儿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保不住你了。”
“有什么保不住,这整个元江院都是您的。您说一句,谁敢不服您?”沈烟急急争辩。
“是你自己把事情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老鸨继续说道,“若我强行留你,那我这元江楼的规矩就算是废了,我今后还能如何服众?你不要怪我,让客人替你赎身,离开元江院,是妈妈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没有强留不强留,我确实未将银子交给吉祥,不算犯规。我想再待在元江院挣钱有什么不对?”
老鸨这下真的发怒了,猛地站起来,屁股下的凳子被往后推去,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你有没有犯规的问题,是元江院的人再也容不下你了。只要你还在,就有人想要拉你下台,看你出丑,所有人都会不得安生。好了,”老鸨不愿再多作解释,转身朝着门外而去,“我说到做到,就像之前的许老爷一样,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自己挑选。但只能选择,不能弃选。另外,从今日开始,你便不要接客了,一日三餐,自有人会送上小楼,你就先呆在此处。”
沈烟颓然坐回到凳子上,待老鸨走后,强忍的眼泪才掉了下来。
抹布跪回她的脚边,一个劲儿地哭泣。
沈烟垂下头看着抹布:“这下怎么办,好像由你一个人来哭都哭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