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最豪华的客栈在底楼大堂的四壁摆放了一圈模样丑陋的大木桶,里头盛着老板花大价钱买来的冰块。炎热的盛夏,冰块消融将阵阵凉意释放到空气中,引得众多入住客栈的达官显贵们在大厅中逗留消暑。
迎门的小二这时也躲懒溜进大堂内,靠着柜台边躲避屋外毒辣的阳光。
正对着门口的一桌客人一抬头间,见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影背着光自大门闯了进来。待到那个人影走近几步,桌边的客人看清他的样子后,吓得一声惊呼差点从凳子上跌落。
小二循着那名客人的眼光看过去,也被那人满脸青肿的骇人模样吓了一大跳,暗道一声不好,这才偷个懒便放进来了奇怪的人。他赶紧跳起来冲向那人,张开双臂拦住他并一个劲儿地将其往外推。
被推之人抓住小二的手臂叫出了他的名字,小二一脸困惑,将脸凑得近了才认出,这人竟是元江院头牌姑娘身边的仆役。
“哟,是抹布兄弟,您这是怎么了?”小二热情地揽住抹布的肩,将他往一处空着的桌子旁带过去。大堂内客人多数并不认得抹布,正好奇地观望着这个势利的小二怎会对这样一个怪人如此殷勤。
抹布没有接受小二的盛情招待,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我要见住在此间的许老爷,现在就要见,有急事。劳烦你现在就带我去。”
“许老爷?”小二歪着头想了想,接着一拍手,“想起来了,许老爷今日早间已经退房离开了。”
“什么?”抹布大声地嚷了起来,引得大堂内客人纷纷侧目。
说完抹布转身就往外跑,小二扯住他的衣袖:“抹布兄弟,何事如此焦急?”
抹布猛地甩开小二的手,也不答话,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烈日曝晒下的大街。
大堂内众多客人皆被这个意外吸引了目光,小二耸耸肩,回头冲满屋子的客人谦卑地鞠了一躬道歉,重新走回到大门口岗位上。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他往墙壁上靠了靠,却被烫得身子一缩,在心里咒骂着平白无故跑来又跑开,害得他偷不成懒的抹布。
此时的抹布,拖着疼痛的身体在被晒得滚烫的大街上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一步,两步,三步,数不清了。额头上的泪水淌下来流进眼睛里,让本就已经不清晰的视线更加模糊,从头到脚,哪儿都痛,每走一步,痛就加一分。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不动了,想躺下来,哪怕地面像燃着火一样也想躺下,就让那样的高温将自己烤干化成灰,就这么倒下去吧。
“哟,这不是抹布么?”
是谁在叫我。抹布将沉重的头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深的枣红色,一股热气伴随着一股腥臊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皱起鼻子踉跄着后退两步,一下子仰面摔了下去。倒地的过程中,视线上移,他看到了骑在枣红骏马上的许和书的脸。
“许老爷。”意识刚刚回到脑子里,还未来得及睁开双眼,抹布便喃喃地叫个不停。
“你如此着急要找我,是有何事?”包裹着全身的炙热感觉没有了,许和书的声音传来,似乎就近在耳边。抹布猛地睁开眼睛,奢华的装潢让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方才造访过的客栈。
“抹布兄弟,你醒啦?”一张圆圆的脸伸过来,挡住了抹布的视线,原来是那个迎门的小二。
许和书与几个随从正坐在屋中小圆桌旁,抹布双手撑着床在小二的帮忙下努力坐了起来,随即便几乎是翻滚着下了床,一下子跪到许和书脚边。
“求许老爷救命。”抹布一个劲儿地开始磕头。
许和书向随从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便带着一脸好奇的小二一起离开了屋子。
“你有何事,快快起来说。”许和书料想能让抹布如此慌张的,必是沈烟之事,加之抹布几乎混身带着伤,整张脸更是被伤得面目全非,他不由得也有些着急起来。
“求许老爷救救我家小姐。”抹布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并不起身。
许和书一行人本已起程归乡,临出城门才发现有重要行李忘在了客栈,于是又折返回来,这才在半路上救下了中暑晕倒的抹布。
许和书已不再年轻,妻子过世之后,他曾以为他剩下的人生中将不会再有爱情,直到他遇到沈烟。
也不知是为何,自从第一眼见到沈烟,许和书便被这个只比自己女儿大几岁的女子所强烈吸引。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头一次相信这世上有命定的姻缘,而自己与沈烟,便是命定的姻缘。
碍于沈烟青楼女子的身份和自己在万家楼的地位,许和书一直不敢将这段关系公开,更别提替沈烟赎身正式迎娶她,这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可是后来证明,这些只是他自己庸人自扰的担忧,万致远对他与沈烟的交往不仅知情,而且并不反对,甚至同意他将沈烟娶进万家楼。
此次许和书正是得了万致远的首肯,前来京城准备替沈烟赎身,光明正大地迎娶她。然而,他兴致勃勃而来,却意兴阑珊而归。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沈烟居然严辞拒绝了他的求亲。
许和书是真心爱慕着沈烟,她不愿嫁他,他虽然遗憾且伤感,但更多的是理解与包容这个他爱着的年轻女子。哪怕青楼老鸨得知后气得跳脚,跑到他面前来拍着胸口保证,沈烟的卖身契在她手中,一切由她来做主,当场就要交割文书给他时,他也婉拒了老鸨的好意。之后更是匆匆收拾行李起程返乡,目的就是为了不给沈烟添麻烦,免得老鸨心有不甘强迫她嫁给自己。
这时许和书听到抹布口口声声说要他搭救沈烟,莫非她果真出了什么意外。不过自己临走前还特意前往元江院,在没有人注意的暗处偷偷再看了看她这才离去。这中间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许和书伸出双手,像钳子似的大手抓着抹布瘦弱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不把话说清楚让我如何救你家小姐?”说着他将抹布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凳子上,“现在,好好说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许老爷,”抹布半倚在桌子上,“救你娶走我家小姐,一定要娶她。”
“我当然是想娶她,可是,”许和书对抹布的这个要求有些意外,“我此次来京也正是这目的,可是沈姑娘既不愿下嫁许某,那许某自不便勉强。只是不知抹布你此来提出这等要求,并要许某搭救沈姑娘,到底是何用意?”
抹布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有人陷害小姐,青楼妈妈已经下了命令,定要将小姐嫁出去。这时候元江院已经在筹划着怎样竞价来卖掉小姐了。小姐性子刚烈,纵使当年流落青楼,亦是无限风光。可现在却要蒙受如此大的羞辱,以小姐的性子是断断不能忍耐的,抹布我是怕我家小姐,怕我家小姐的性命会断送在这上头。所以,还请许老爷发发慈悲,不计我家小姐先前的无礼,一定要搭救她一把啊。”
许和书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作如此竞价拍卖,这是何等的羞辱!许某绝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抹布,走!你跟我来,咱们这就上元江院去。”
许和书的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果然这是命定的姻缘,就算自己已经决定离开却还是因故返回这才能遇到抹布。只是,他突然又犹豫起来。自己先前不愿勉强沈烟,现在也不愿。若此时买下她,所得结果也无非是买走个身子,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似乎是看穿了许和书的心思,抹布对他说道:“许老爷,您这并不是强迫我家小姐嫁给您,您这是在她危难时拉她一把,是在救她的性命啊。”
许和书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心中更是对沈烟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听了抹布的劝说,便让自己全盘接受了抹布的说法,抖擞精神就要出发前出营救心中的女神。
“抹布还有一个请求,望许老爷答应。”抹布并未如许和书般急着动身,而是收起了哭泣,坚定地看许和书。
“你说来听听。”
“我要蒙汗药。”
“这个,”许和书犹豫起来,“咱们万家楼是明门正派,是不使这些下作手段的。”
抹布的表情像是变了一个人,犀利的目光竟然让许和书因为常挂在嘴边的谎言而红了脸。
“许老爷处没有,那便请许老爷一定在别处替抹布找些来。”他换了一个说法,带着一抹心知肚明的浅笑看着许和书。
许和书看着抹布,似乎明白了什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定给你找些来。”
失而复得的大主顾重新找上门来,老鸨乐得眉开眼笑。虽然因为筹划着竞拍沈烟而遭到了许和书的严厉指责,不过当那一口袋她提不动的银子放到她面前时,她便彻底释然了。
原本,老鸨便对沈烟怀着与一般姑娘不同的感情,处处维护着她。之前沈烟不愿嫁给这位肯出大价钱的许老爷时,她并没有强迫。虽然一部分原因是沈烟愿意为自己出更多的银子,但另一方面她也的确是顾忌着沈烟的感受。当福宝与福喜一闹,自己确实不能再留沈烟时,她也选择了对其伤害最小的处置方式。不过,峰回路转,原本以为被得罪的许老爷又被抹布给劝回来了,这次便顾不得沈烟的心意了。
老鸨的会客室内一派其乐融融,沈烟的小楼中却一片凄风苦雨。
沈烟将手中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砸到了跪在地上的抹布身上,直到累得瘫坐在了地上。
抹布见沈烟发泄完后,这才跪到她跟前,躬起身子探向前来检查她的手没有没因为方才乱抓东西而受伤。
沈烟像一只受伤的猫,猛地挡开抹布的手,瞪着发红的双眼,一把拽住的抹布的头发。抹布没有丝毫反抗,低下头任由沈烟抓扯。终于,沈烟再也闹不动了,蜷缩到墙角冷冷地看着抹布说道:“你居然把我卖给了别人,抹布,居然是你!”
抹布低垂着脑袋,额头挨着地面,双拳紧紧握着:“她会把你像卖东西一样卖掉。”
“我跟你说过,不会,不会!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会的,一定会的!”沈烟再次发作起来,伸手往墙上砸去。抹布见状,飞快扑过去,用身体挡着墙壁让沈烟的拳头全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能想到办法,我能说服她!我是元江院的头牌,我能为她挣多得数尽的银子!”沈烟扯着抹布的衣襟,拼命地摇晃着他。
抹布流着眼泪:“不要那样,我们不要再过那种日子。”
沈烟颓然放开手,蹬着脚退向抹布对面,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被别人赎了身,我就是别人的人了啊!我要怎么面对吉祥?你告诉我啊!你说啊!”
抹布朝着沈烟爬了两步:“我不管你想要什么,我只要你好。”
沈烟伸出双手,狂乱地挥舞,双脚也不停地乱蹬,不让抹布靠近。抹布见状停止了靠近,俯在地上痛哭起来。
沈烟扶着墙边的柜子站起身来:“青楼自然是个地狱,但只要我忍住这个地狱大火的炙烤,我就能有靠近吉祥的机会。而你,却把我推向了另一个地狱,在那里,我永远也无法走到吉祥身边去了,你知道吗?”
抹布像是与地板融为了一体,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只要你好。”
第二天的太阳照旧升起,映着沈烟与抹布两又红肿的双眼。许和书宽容地没有问一句话,牵起沈烟冰冷的手步出了元江院。
当万家楼弟子连夜置办的华丽马车载着沈烟与抹布奔向另一个地狱时,福宝和福喜冰冷变形的尸体从元江院的花园水池中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