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布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了两个鼻孔出气,连眼睛也被缠了好几圈厚厚的纱布。
褚江河没有说谎,就算被绑住手脚固定在一块门板上,活像一只待宰杀的猪一样浸在自己的血里时,抹布也没感觉到任何痛楚。只是,感觉着自己的血顺着被割开的皮肤淌到门板之上,随即又一点一点滴落到地上。那轻微如水声一样的轻响却让人无端升起一股恐惧,若不是手脚皆被缚住且全身无力,抹布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跳起来逃走。哪怕想到沈烟,也无法平息那不间断的“滴答”声带来的巨大恐慌感。
抹布其实说不清他到底被绑缚在门板上了多久,只因那鲜血滴落的声音让他度日如年。甚至,当感觉到褚江河手中的利刃划开皮肤,剖裂骨骼之时,他竟一点儿未觉恐惧。反而一心希望对方下手能快些、再快些,这样自己就能少听一会儿那让人抓狂的滴血声音了。
终于,“滴答”声停了。褚江河凑到抹布的耳边跟他说了一大通话,抹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却仍然一句都没听清。也许是看听者没有反应,褚江河说了一阵后也放弃了。世界安静了下来,黑暗、陌生,抹布突然感到很冷,从心底透出的冷。直至此木已成舟之际,他才突然生出一股已毫无意义的犹豫。
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抹布动了动眼珠子,不自觉地想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皮上似有千斤重量压着,无论如何也睁不开。露出在纱布外一小部分的嘴唇虽然能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想喊人却无法发出声音。
正在此时,抹布突然听到有人靠近,带起一阵风迎面而来。能走路带起风的,定然不是身子单薄的褚江河,想必是个高大健壮之人。正在他思量间,有东西碰到了嘴唇,抹布下意识地想躲,却只扯动了嘴唇一下,身体其它部位根本无法动弹。他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恐中抽离出来意识到,那碰到嘴唇的冰冷物件,不过只是一把勺子而已。
那只勺子对于抹布只露在纱布外头约摸三成的嘴来说显然有些庞大,可来人却不那么细心,把着那只勺子硬生生撬开了他麻木的嘴唇,随即便有冰凉的东西灌进了嘴里。
除了凉,抹布什么也感觉不到,这让他不禁紧张起来。随着对方一勺接一勺地往他嘴里灌这不知名的东西,他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起了各种恐怖的景象。不过直到对方停止了向他灌东西,周遭仍是一片寂静,什么恐怖的事情也没发生。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那个应该长得十分魁梧之人除了会给他灌下那种冰冷的东西外,还会给他灌下一些温热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渐渐地开始回到了抹布的身体里。最先回来的便是痛感,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似乎都在痛。不过一旦被灌下那种冰冷的东西后,痛感便会暂时消失,待得它又冒出头来之时,那人便会准时将那能驱散疼痛的东西灌进他的喉咙。
疼痛显现出来之时,反倒让人比较清醒。不过,这样的时间却是极其短暂的,抹布在大多数时间里仍然处在不知疼痛的浑浑噩噩当中。他试着想弄清每次疼痛发作之间的间隔,却始终不得其所。
身体的禁锢让抹布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弃动用脑子,有时他会走走神,暗自感叹自己这一生中还从未像此时一般思索良多。
他细细回想着脑海中已经模糊掉的戏园子、后台,那些花花绿绿行头、油彩。当试图想记起某一名花旦的脸庞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眉眼模样。锣鼓喧天、掌声雷动,铜板、碎银子撞击铜锣的脆响。所有一切都跟他此刻的感觉一样,浑浑噩噩、不清不楚。甚至,官兵上门抓人,他以为他会记得一辈子的场景,现在想来,记忆中也只留下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对,所有人都在哭。抹布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透过沉重的眼皮和层层叠叠的纱布,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只有她,站在哭作一堆的大人中间硬是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
然后,戏园子换成了充溢着脂粉香气的华丽楼台。轻纱帷幔、香气缭绕,隐隐丝竹之声中有几声轻吟浅笑,间或掺杂了一两句嬉笑怒骂。地上有小小的一滩血迹,在光滑的石料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头顶有楼梯盘旋而上,斜倚栏杆的陌生面孔好奇又厌恶地盯着将磕破头的自己。沈烟定然是狠狠踹了自己一脚,否则自己怎么可能松开拽着她脚踝的手呢?她随着某个衣着鲜艳的人慢慢朝着走去,那里有一扇门。他说不出材质,只觉得油漆光亮,雕花细腻,仔细看时,花朵却似一颗颗人头狰狞可怖。沈烟却好似看不见这些,从容不迫地走向正朝着她嘶吼的人头。
可突然间,那个正走进门的女人突然挣扎了起来,尖厉的呼号声让围观众人尽比捂住了耳朵。抹布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并无伤痕,垂目看向地板,亦无血迹。
那个人还在尖叫、挣扎,她的长发披散开来,样式老旧的发簪滚落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回过头来找那不值钱的发簪,抹布赫然发现,那人竟是那个可恶的林倩儿的侍女明月。
活该!
抹布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上前两步拾起了掉落在地的发簪,照着敞开的窗口便丢了出去。
明月突然间张大了嘴,露出满口森森獠牙,嘴角淌着口水朝自己喉咙咬了下来。他吓得大叫一声,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一步也挪动不得,只得闭了眼睛准备受死。正在此时,四周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想睁开眼,却怎么地睁不开。然而眼睛却透过眼皮看到了手持利刃的褚江河,银色的刀刃上沾着殷红的血。明月的哭号、叫骂声混进了那些帷幔、脂粉、丝竹和嬉笑里,再也听不到了。
皮肤被割开,骨骼被敲断,痛,从头到脚的痛。
抹布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线静悄悄地燃烧着。
“你醒了?”
抹布循着声音猛地扭转脖子,只觉一阵剧痛,眼里顿时涌出泪水。那个人影被泪水模糊,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被向各个方向拉扯着,形状扭曲怪异。
“褚师父,他莫不是傻了?”有个闷闷的声音传来,抹布眯起眼睛将泪水滑落脸庞,终于得以看清一个健壮黝黑的年轻人立在角落,左右顾盼。
“再傻还能有你傻?”褚江河伸了个懒腰。
抹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四周皆是黄土夯实的墙壁,屋中简陋而破败。
这里应该有一张门板的不是吗?
记忆开始一点点回到脑海里,抹布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是躲在门板之上。
他想要坐起来,褚江河飞快站起身将他按了回去:“你别动,先别急着动。”
抹布顺从地停止了动作,经方才一动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根本无法活动关节,哪里能坐得起来?
“很好,很好。”褚江河背着手,俯视着抹布,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抹布扭了扭身子,冲天的药味灌进了鼻子里。他不由得苦笑,自己这活像一只巨大的腌萝卜,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褚江河边说边点着头,
抹布花了一会儿才明白褚江河这话是对自己的说。
我想要变成的样子。
抹布想了想了,疼痛、药气,明月,宋吉祥。
抹布突然瞪大了眼,褚江河见状,满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