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在夏天里最钟爱的衣服,是用一种昂贵的硬质纱制成的,摸起来“沙沙”地响。她那肥大的身躯裹在衣衫中,走起路来老远都能听到一种特殊的“窸窸窣窣”之声。
沈烟有时会想,老鸨大热天里总是穿着这种不透气的布料,就算热得难受也强行忍耐着的原因,或许就是那布料摩擦的声音能向人宣告她的存在。
当那阵老鸨独有的声音从院里传进小楼上的房间时,沈烟皱了皱眉头,掀开床后的布帘让抹布躲了进去。抹布是她从家中带来的仆役,出入她的房间并不需要避嫌。此时沈烟让抹布躲起来的原因是为了不去向老鸨解释抹布受伤的原因。
待抹布刚刚在后面藏好,老鸨便打着哈欠走进了房间里。
沈烟起身行了一礼,老鸨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则一屁股坐到她对面,掏出别在胸口的纱巾,用力揩了揩因为刚刚爬上小楼而出汗的额头。沈烟的目光扫向门口,发现平日里总是跟着老鸨的丫头福宝并没有跟来。
老鸨顺着沈烟的目光往门口瞧了瞧,立刻明白了沈烟的心思。她将纱巾别回到胸口,摇了摇头道:“福宝那个死丫头,一大早地便没了踪影。小丫头们个个如此,实在不成气候,以后可怎么撑得起我这元江院的招牌。”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烟一眼,“还是烟儿你们这一拨姑娘靠得住。有你们在啊,妈妈我省了多少心,你看看,闲得我都肥成什么样了。不过啊,烟儿你若是不在了,这又不舍又操劳,妈妈这一身膘怕是要掉不少咯。”
老鸨说着,同时上上下下将沈烟打量一番,接着掏出了袖中一封文书,缓缓地将其展开朝着沈烟放到桌上,一只手掌整个压在上面,只露出最左边沈烟的名字。
“怎么样,妈妈我说话算数。元江院的姑娘,无论是谁,有好前程我绝不会拦着。喏,”老鸨将那张文书朝沈烟推过去一点儿,“妈妈我可是忍着锥心的不舍,还是将东西带来了,那,你那边的银子呢?”
沈烟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张纸。那薄薄的一片,纸面泛着不均匀的黄色,上头还浮着不少未滤掉的细碎草木根茎,看起来粗糙不堪。纸上写就的文字是沈烟自己的笔迹,字迹十分端正娟秀。但在笔画的边缘,浓浓的墨汁顺着不规则的纸张纹路向四面八方渗开。让那一个个文字变得张牙舞爪,像一群有毒的蜘蛛编织出的巨大蛛网,将她围困其中,不见天日,挣脱不得。
沈烟面无表情地看了好一阵,却一直未伸手来接,也看不出来她有拿银子的准备。老鸨见状,扬起一边眉毛:“怎么,不满意?你这一年多能攒下这许多的银子,靠的不也还是我元江院这金字招牌么?”老鸨绷着脸说了几句,突然觉得不妥,又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妈妈我就不跟烟儿你兜圈子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妈妈我总不能多少银子买来你再多少银子卖出去不是?就是烟儿你也不忍心让妈妈赔着本钱赚吆喝吧。”
抹布躲在布帘后面,攥紧了拳头,努力忍住要大声尖叫的冲动。
沈烟闻言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就是不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老鸨猜不到沈烟的心思,在心里盘算着沈烟怕是在钱财上在跟自己较劲,毕竟,那些银子也是她用自己换来的。可转念一想,老鸨又恼怒起来,这丫头可是多亏了她才能有今天,这人都要走了,居然还在钱财之事上跟自己来劲了。老鸨脾气上来,一把将文书拉回自己面前。装腔作势地捋了捋鬓角,一边扭着屁股作势要走,一边尖着嗓子挖苦道:“看起来,烟儿你是舍不得这元江院,也好,那就这着吧。”
沈烟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说出口的话让老鸨说了出来,她站起来,朝着老鸨行了一礼道:“谢妈妈,今后也还要妈妈多多照看。”
“什么?”老鸨惊得大叫了起来,双手“砰”地一声撑在桌子上站起来,将身子向前探出看着沈烟,“你说什么?”
沈烟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
“我还是舍不得妈妈,舍不得元江院,所以就不走了。”沈烟一口气说完后,身子仿佛往下沉了一大截,就好像是说出这句话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一样。
老鸨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沈烟:“你是在跟我耍什么花招么?若是不想自己赎身,前日里又为何拒绝许老爷替你赎身。你可知道,你那般拒绝了人家,拂了人家的面子,妈妈我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摆平了这件事?你这是在唱哪一出?”
“烟儿怎敢在妈妈面前耍花招,烟儿只是不想离开朝夕相处的姐妹们,不想离开妈妈您罢了。若是由许老爷替我赎了身,我不就得跟他走了么?您肯定还记得我早就跟您提过一次的。”沈烟诚恳地看着老鸨,样子看起来情真意切。
“那是那是。”老鸨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经沈烟这么一说,她记起来在沈烟提出赎身后确实有那么一次,她找到自己说不要赎身了。但一直十分了解沈烟心意的老鸨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只当作是沈烟能够自己给自己赎身后过于兴奋,跟自己说的玩笑话。这时沈烟再度提起此事,老鸨还是不敢相信,她摇摇头在心中盘算着,若说是元江院的其他姑娘在这种时候说出这话来,倒也还能让人相信,可沈烟这个没有一个朋友,四面树敌,永远是独来独往的人会这么说,可就太假了。
因为,沈烟这个倔脾气的丫头老鸨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她原本是一个戏班子班主的女儿,戏班子走南闯北的生活虽然劳顿,但收获颇丰,沈烟自然也得到了极好的照顾。虽比不得大户人家,但好歹衣食无忧。更兼行走江湖的人家不拘小节,小小年纪的沈烟便被允许习了一身精湛的歌舞戏曲本领。
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戏班子里一个女子被人强抢了去,随即沈烟的安稳日子便到了头。
那被掳走了女子在第二天才被戏班子众人找到,可那时,她早已变成了一具模样可怖的冰冷尸体。正直老实的班主不顾当地人的劝告,硬是将那个伯父在京中为官的浪荡子告到了官府。而这一状告的结果却是,杀害人命的罪名被结结实实地栽赃到了班子的头上。
接着,班主锒铛入狱随即便被正法,戏班子也散了,各人各奔前程去了,沈烟自幼便失去母亲,只与父亲检讨。这时的戏班子,只留下还是个小姑娘的沈烟和一个跛脚的仆役。
为了凑钱给父亲收尸安葬,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除了卖身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即使是卖身,小小年纪的沈烟也依靠自己的手段,将自己的身价炒到了高得离谱的地步。
老鸨眼睛毒辣,当年一眼便看出尚未长开的沈烟今后必定是个绝色女子,她也知道这种性格倔强的女子难以掌控,但还是咬着牙狠心砸下巨额钱财将沈烟买进了元江院。
而在以后的日子里,老鸨也从来没有为这个决定而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