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儿醒来时发现已是午后。药庐正对西方,此时阳光洒将进来,屋内闷热难当。宋吉祥不知去向,屋内只有楚家庄的大夫在替他换去被汗水浸湿的纱布。
满庄园的人都在嚷嚷着走脱了李临风,大夫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林倩儿。
虽然自己一直在劝父亲放手离开,可林倩儿在心底并不认为父亲真的会放弃自己独自离开。然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让林倩儿自己都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感到失落或者难过,反倒是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是自己在心里最深处埋怨着父亲,将这一切带给了自己,以至于当他消失时,所有由他带来的好的坏的也都一同消失不见了。今后,自己将要面对的,都不再与任何人有关,不会伤害他人,不会负累他人,不会对不起他人。何去何从,一切由命。
“你这个姑娘真是奇怪地很!”大夫在将要完成包扎时开始说起话来,“你所受这许多伤,虽都不曾伤及筋骨,却都是异常疼痛的皮肉损伤。可你一个姑娘家却一声不吭,且眼下,你爹竟然丢下你一个姑娘家在别人家中自己逃命去了。这要换作其他姑娘,早就一哭二闹起来了,可你就是一声不吭。说句不好听的话,姑娘简直像截木头似的,也难怪你爹会狠下心肠丢下你不管。你这样的孩子,被丢了也没什么反应,丢就丢了,也没什么好心疼担心的。好了!”大夫将绷带打上结,轻轻拍了拍以示稳妥。接着在她青肿的脸颊和额头敷上了些像泥巴似的气味刺鼻的药膏,“别再去招惹其他人,看看自己这身伤吧。你不在乎有没有人心疼可以,可自己得知道心疼自己不是?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给了你这副身子不是让你随着自己的意来糟践的。好了,我就先走了,你若有不适,尽管唤药庐仆役找我来。特别是你头上这伤,可别像昨夜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公子似的,伤了脑袋却不知,以至现在病情如此严重。”
大夫絮絮叨叨,知道最后关门离开时仍然在叮嘱林倩儿,若是头晕想吐一定要快快唤自己来。林倩儿一言不发,待大夫走后便面朝墙壁缩在了床上。午后炎热,她的头上,身上开始渗出汗水。多日未曾换过的衣物污秽不堪,沾染上汗水药物后更是难闻。林倩儿缩成一团,脸上的药膏粘到了裙摆上,和泥巴混到了一起。
真是难看死了。林倩儿盯着眼前灰白的墙壁,仿佛那是一面镜子,从中能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若是徐妈妈见了,不知该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不过,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就不敢再那样对待自己了吧。也许,想到她以前重重恶劣的行径,还会后怕呢!
“你在哭么?”
“嗯?”林倩儿猛地坐起身子,一转过头差点跟陆寻裕的头撞上,“陆寻裕!”
“哎!”陆寻裕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双手撑在床沿上,身子朝前倾,几乎与林倩儿脸碰脸。
方才一进屋,陆寻裕就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林倩儿。听到她背朝自己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原本还以为她又偷偷在哭,结果待她转过头来是,他才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居然带着笑容。见此情形,陆寻裕顿时便放了心,笑容也爬上了脸颊。不过仔细看看后,林倩儿的样子极狼狈,整个人脏得不像样子。虽然脸上敷了厚厚一层泥巴一样的药膏,可还是掩盖不了他们分开后新添的伤痕。
“这是怎么了?”陆寻裕伸出手想摸摸林倩儿青肿的额头,可又怕弄疼了她,弯了弯手指便将手收了回来。
“没事。”林倩儿的目光一直紧紧跟着陆寻裕的手,直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你总说没事。”陆寻裕指指林倩儿,“你看看你,像个叫花子似的。”
林倩儿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陆寻裕不由分说便拉过了她的手,将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号起脉来。
“怎么了?”林倩儿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看看你是不是不正常了,怎么一个人像个叫花子似的躲在屋里,还傻笑起来了。”陆寻裕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认真地感受着林倩儿的脉搏。
“你自己也像是从泥巴里钻出来的,怎么好意思说我。”林倩儿打量着跟她一样狼狈不堪的陆寻裕,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陆寻裕这才想起自己的尊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虽然也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你别动,让我号号你的脉象。你看起来是实在是很不正常,刚刚我一进来就听到你一个人躲着怪笑。”
“我方才在笑么?”林倩儿轻轻惊呼了一声,用空着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方才自己是在想什么,竟然能笑出声。
“看看你脉象跳得多乱,你到底在激动什么?难道,”陆寻裕小心地问道,“是你爹的事?”
林倩儿愣了一下,像是经陆寻裕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道:“我是想到了徐妈妈。”
“徐妈妈?”陆寻裕觉得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可又没什么印象了。
“是从小教养我的老嬷嬷,特别讨厌我,对我特别严厉,非打即骂,可恶至极。”
“那你在笑个什么?”陆寻裕愈发困惑,紧张地拉住了林倩儿的手,生怕她突然会蹦起来疯跑出去一样。
“我在想,她若是看到我如此衣冠不整,满身污垢的模样,应该会气地晕过去吧。”林倩儿摸了摸脸颊,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药膏,说道兴起,干脆在裙摆上擦了擦手,“像这样,完全不成体统。”
陆寻裕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你倒是想通了,要破罐子破摔了么?”
林倩儿摇摇头:“你知道吗,徐妈妈那时总说我低贱不配呆在宋府,背着我爹和宋叔父长长将我打地遍体鳞伤。可如果让她知道她虐待的竟然是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魔教妖女,你说她会怕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就这么给吓死了?”
陆寻裕听得林倩儿一口一个魔教,一口一个妖女,知道她这是无奈的自嘲。与其让其他人来揭穿自己的伤口,不如自己拿给人家看,这样之前能让自己能保留一点点没什么用处的自尊心。
“你能吓着人家什么?江湖传言,向来是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你活了十几年,可曾有过什么特别的地方?若你真有什么与生俱来的邪门功夫,在你幼时被虐待时恐怕就应该让虐待你的人死了无数遍了吧。”陆寻裕将林倩儿的手翻过来,一点一点地将伤口附近的药膏给擦掉,“这药膏可是治内伤的,可不能用在有伤口的地方。”
“我爹是宋府护院出身,纵使后来做了大官,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啊,最讨厌别人拿我的出身来说我了。虽不知道我究竟能将别人做个什么,可光是这名头,就足够吓人了吧?”林倩儿说着做了个鬼脸,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对了!”陆寻裕拍了拍脑袋,“看我把这个都忘了。这里的大夫呢,我家那个老头子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我得问这里的大夫借些药。”
“他方才出去看其他人去了。”林倩儿说起了现实中的人,语气不由得又低沉了起来。
“你可知道他的药材都放在何处?”
林倩儿往床边挪动身子,撑着床沿双脚落到了地上。陆寻裕见状立刻后退一步让开,扶着她的手臂站直了身子。
“药庐后有一处回廊,正是存放药材的地方,我与你一同去。”林倩儿指了指门外,正准备动身,却又突然停住了所有动作。
陆寻裕转过头看向门口,只见宋吉祥端着一只铜盆,盆中飘着缕缕热气,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宋大少爷,”陆寻裕歪了歪嘴巴,准备挖苦挖苦宋吉祥,不过一想到他爹惨死的模样又忍住了,于是干巴巴地问候了起来,“你可还安好?”
“咣当”一声,宋吉祥将盛着热水的铜盆狠狠地朝陆寻裕脚边砸了过来。
林倩儿眼疾手快,拉住了陆寻裕,一脚蹬在床沿上,两个人便借力朝前腾空跃了起来。
热水撞击着二人身后的地面,绽开一朵巨大的花,铜盆叮叮当当滚落,像是葬礼上的哀乐。
“宋吉祥,你干什么!你差点泼到倩儿身上!”陆寻裕气地冲宋吉祥嚷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倩儿才不要我了!”宋吉祥指着陆寻裕,声音不住地颤抖。
“吉祥,你别这样。”林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宋吉祥一通闹,似乎又要将林倩儿拉回那种不可自拔的深渊里,陆寻裕不禁着起急来,也顾不得她的伤了,使劲摇了摇她肩膀:“你方才不是才说了么,你一个让人听了就害怕的魔教妖女,你有什么可怕的?什么坏事做不得?什么人伤不得?你听我说,你什么都能做,你什么都不用感到愧疚!你不是什么官家的大小姐,你就当自己是一个坏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害怕的坏人!”
林倩儿似乎听进去了陆寻裕的话,抬眼看着宋吉祥说道:“吉祥,你听到了吗?我已经不是我了,不是宋府的林小姐,你知道吗?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杀父仇人你懂吗?”
“你胡说八道!”宋吉祥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你就是被这个人迷住了心窍!你快醒醒吧!”
“该醒醒的人是你!”陆寻裕挡在了林倩儿身前,“李临风已经畏罪潜逃了,你还不明白吗?他连女儿都不要了!你要守着自己的幻想到什么时候?你看不出来么?你要再这么逼她,她就要活不了了!”
“是吗,倩儿?”宋吉祥眼角挂着泪珠问道,“我会让你活不下去吗?这个人才能让你活下去吗?”
见林倩儿垂着头不说话,宋吉祥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了。”说完便转身往外跑了出去。
“宋吉祥!”陆寻裕叫了一声准备追出去。
“让他去吧。”林倩儿拉回了陆寻裕,“不跟我牵扯在一起,他才能正常地生活。”
“可是,”陆寻裕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似乎所有人都是离了我才能好呢,我爹是这样,吉祥也是这样。”林倩儿虚弱地笑了笑,脸上渐干的药膏起了一道道褶子。
陆寻裕摇摇头:“我离了你可就好不了了。”
林倩儿突然想起在漆黑的洞穴中时陆寻裕向他伸来的手,这一次,她伸出了手握住他的手:“如果我掉下去,你会拉住我吗?”
陆寻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会。”
“如果拉不住呢?”
“拉不住咱们俩就一同掉下去,你看看,反正现在咱们俩也是满身泥了,不在乎更脏更难看了,对吗?”陆寻裕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