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公开亭的史菁菁,低着头沉思着史艳文话中深意,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引出史菁菁心中所思,更使得她如沐春风。
睽违的生父,一如想像中,是位温文儒雅、善良宽厚的君子,他依旧是史艳文,不管外表如何改变。
史菁菁默默地回转齐眉山的断情庵。
庵后的小屋清雅如旧,依旧是独自守着一园空灵的谈笑眉,依旧是平静淡泊的史菁菁。
谈笑眉见史菁菁回来,便道:“你似乎心事重重,是不是公开亭的发展,令你有所感触?”
史菁菁淡然一笑:“嗯,素还真与谈无欲所公开的天下第一,确实都是不更之论,但是很多人不服。”
“你支持素还真与谈无欲的这种作法?”谈笑眉有点意外。
“不,我不支持,只是由他们所选的人,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有智慧、有眼光。”史菁菁想了一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是你的顾虑没错,文武贯与风云录一公开,杀戮也展开了。”
虽然文武贯与风云录上的天下第一掌都是史艳文,使得他免去了与人决战的危险,但是史菁菁还是隐隐不安,生怕史艳文再度被卷入武林风波中。况且,少爷刀也面临生死决战了。
“对了,少爷刀是不是也在榜上?”谈笑眉问道。
史菁菁心情一沉:“嗯,她的对手是帝王刀管千岳。”
“帝王刀管千岳?”谈笑眉一惊。
史菁菁发觉不对:“怎么了?你认识他?”
“他……他是接天道的好友,竟然是他!”谈笑眉原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惨白,有如在风中颤抖的杏花一般楚楚可怜。
史菁菁正疑惑着,谈笑眉已道:
“谈无欲将少爷刀提名为天下第一刀,或许就是为了借刀杀人,置身事外地杀死少爷刀!”
“什么?”史菁菁一怔。
谈笑眉的神色凝重,以往的温柔软弱,一扫而空,只见谈笑眉眉宇深锁,沉思了一会儿。
这短短的时间内,史菁菁仿佛看见另一个她所不了解的谈笑眉,身为武林第一门派门主夫人,那深谋远虑的谈笑眉;或是身为脱俗仙子谈无欲之妹,耳濡目染下气度万千的谈笑眉。
谈笑眉抬起头来,望着史菁菁,道:
“这件事的背后,是一个大阴谋。菁菁,我想武林要出现极大的变数了!未来的武林,将会是素还真、谈无欲的武林,或许,还会出现第三个力量,这三方面的争斗,就是将来武林的主导!”
史菁菁想了一下:“你所说的第三个力量,是不是欧阳世家?”
谈笑眉震了一下,史菁菁已道:
“素还真与谈无欲所认定的天下第一智,都是欧阳世家,而且他们证明了世家未灭。”
谈笑眉苦涩地一笑:“没错。就是消隐已久的欧阳世家……”
史菁菁看出了谈笑眉与欧阳世家之间,必定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不加以追问。探人隐私并不合乎她的个性,但是若谈笑眉想说,她也会是个最好的听众。毕竟,当年多少风风雨雨,都已成往事了。要说到史菁菁经历的武林风浪,也不会比谈笑眉少。
谈笑眉叹道:“菁菁,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希望我死了之后,秘密永远无人知晓。”
“嗯,你说吧!”
“你知道我的兄长是谈无欲。当初我嫁给接天道,生了一个孩子。接天道很爱我,但是……素还真之妹素柔云横刀夺爱,百般陷害我,甚至诬指我要毒杀她和她刚生下来的儿子!我恨素柔云夺走接天道,但是我从未动过杀人的念头,接天道却相信了她,而将我软禁在地牢中!”谈笑眉幽幽地说,二十几年前的痛苦,已经被岁月磨为一份深沉的悲凉。
“我对接天道已经死心了,但是我要我的孩子,接天道忍心拆散我和孩子,这一点我永远不原谅他。
“有一天,我被一个戴着紫龙面具的人救出了地牢,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救我,我只求他让我再见我的孩子不面,他答应了,将我带到孩子的房间,我望着白狐纯真的睡脸,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但是我却永远得不到,只能记得他的容貌……”
两行清泪平静地滑落谈笑眉的双颊,“你看,窗檽上的金铃铛,就是当时挂在他房中的,也是我唯一带走的纪念。”
史菁菁看向小窗上的金铃,已经岁远年陈,却被手抚摸得崭新如昔。
“紫龙面具点了我的穴道,把我带走了,我昏迷了很久,醒来时,我的兄长谈无欲告诉我:接天道一家被灭门了。
“我怔怔地听着,眼前一片黑暗,只想到白狐呢?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死了?谈无欲说他在现场找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受重伤,我马上认定是白狐,因此拼命哀求他救这个孩子,谈无欲答应了,却威胁我不许再出现在武林之中,要过着完全隐秘的生活,否则他就不让我与这个孩子见面。我答应,只要能与白狐重逢,就算谈无欲要怎样伤害我,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想,当初救我的紫龙面具,会不会就是他?他为了某些目的而灭接天道一家,却不敢杀我的儿子。”
史菁菁直觉到最后一句话大有玄机,却不多问,只是静静听着。
“想不到,过了十年,谈无欲带来见我的孩子,却是……却是少爷刀。”
“而你生的是儿子?”
“嗯,我被绝顶的失望攫住,谈无欲见我神色不对,马上问我这孩子是不是接天道的?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因为我在想:到底是谈无欲骗我,还是另有玄机?如果谈无欲当场真的在现场找到的孩子是少爷刀,那么,他就不是紫龙面具,因为紫龙面具带我去见过白狐,他知道我生的是儿子,不是女儿。”
谈笑眉沉吟道:“我一直想不透,紫龙面具到底是谁?不可能是他……这不是他的作风……”
只怕史菁菁再聪明绝顶,也料不到这时谈笑眉口中的“他”,竟是欧阳世家之主:欧阳上智!
谈笑眉回过了神,道:“你曾经告诉过我,武林中很多人争夺霹雳眼,我想应该与当初的霹雳门有很大的关系。假设紫龙面具灭接天道,是为了霹雳眼,那么,拥有霹雳眼的人,必定与霹雳门有很深的血缘关系。你的朋友独眼龙,就有可能是接天道与素柔云的孩子。”
史菁菁道:“那第二颗霹雳眼,就在冷剑白狐身上了?”
谈笑眉神色慎重:“没错。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之一!谈无欲一再追问我与接天道的后代是男是女,我骗他是女性,因此,他肯定是少爷刀,便将少爷刀写在文武贯上,素还真的天下第一刀是帝王刀管千岳,万一管千岳知道对手是故友之子,你想,帝王刀下得了手杀她吗?”
“这……很难说。”
“没错,少爷刀的刀法或许不如帝王刀,但是帝王刀心中有牵挂,就无法发挥出杀气,所以两人决战时,会成为看似实力相当的局面。”谈笑眉冷静地分析着,“若是帝王刀知道了少爷刀与接天道一点关系也没有,就会毫无顾忌地杀了少爷刀,少爷刀死,霹雳眼便很容易落入谈无欲手中。”
“但若帝王刀死,素还真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史菁菁忍不住反问。
谈笑眉道:“我也想不通!我只肯定这两人的决斗,绝对不是巧合!”
史菁菁也嗅出了强大的阴谋,却因为太过缜密,而看不出破绽。
谈笑眉深沉地道:“我猜测得出谈无欲的计划,却猜不出素还真打得主意!不管素还真与谈无欲要如何争斗,我都不在乎,只要冷剑白狐平安无事就好了……”
“你肯定冷剑白狐是你的儿子?”
谈笑眉苦笑道:“我没见过武林中传说的冷剑白狐,但是我希望他是,这是一个期望,也是我生存的寄托。”
“如果他有另一颗霹雳眼,他是你的儿子的可能性就更高了!如果他出现在你面前,你认得出他吗?”史菁菁热心地问。
“事隔二十七年,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谈笑眉叹道:
“但是,我想他认得出我,我们分别时,他已经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大孩子了;他也见到接天道在我脸上留下掌印,他应该认得出我!”
史菁菁终于讲出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我认为你应该离开齐眉山,去找冷剑白狐。
谈笑眉惨然摇头:“不行,万一被谈无欲知道了,我和冷剑白狐都有杀身之祸!”
“这……”史菁菁也只好无奈地不再提了。骨肉不能重逢,已经是自己的遗憾,想不到谈笑眉也要背负着这样的遗憾!但是,她心中却有了坚定的想法:
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让谈笑眉母子相聚!
这就是史菁菁,身上流着伟人的血液,有着人溺己溺的胸怀的史菁菁。
此时,往望云楼而回的剑藏玄,对于即将来临的决斗,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感。
这是心如死灰的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强烈地想完成一件事的念头,是他毕生第一回。
他爱过史菁菁,但是理智和道德克制了他的行动;他有潜在的敌人,但是敌人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他到底追求过什么呢?说起来悲哀,他没有目标。但这不也是芸芸众生的写照吗?世上有许多人看似清淡寡欲,其实只是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而已!
总算出现了一个目标。不管这个目标完成之后会怎样,这种强烈的念头,也让他想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他要回望云楼,好好地将剑法练熟,他有很大的自信打败宇文天!
前方闪过一道人影,引起了剑藏玄的注意,某种熟悉莫名的感觉,奇异地传达在那一瞥而过之际。
这种感觉通常只有在亲人之间,或是极熟悉的朋友之间,才能唤起。
剑藏玄不由得加快脚步,专注地追踪着人影行走的方向。
拨开了杂乱的树枝,透过层层枝桠的掩映,他已经能清楚地看见那背影。
那是个女子的背影,一头秀发披垂在背后,随着微风而轻轻地飘动,虽然她移动的速度很快,一望而知轻功绝顶,尤其以她的发丝只是轻扬看来,这么细的发丝也不受周遭气流影响,更证明她的轻功造诣,出神入化,才有这么优雅的仪态。
但是剑藏玄看不见她的面孔,她手持纸伞,遮掩了一大半的上身,只见伞下身姿绰约,一双修长的腿宛若无骨,在纱裙飘动下,若隐若现。
剑藏玄几乎要脱口而出:
“欧阳琳!”
那仪态,太像欧阳琳了!剑藏玄心跳得极快,提起真气,加快了脚步,一定要追上那持伞的女子!就算她不是欧阳琳,最多道歉也就是了。
望云楼已毁,但是他没见到欧阳琳的尸体,或许……或许连花风云也没死,一切都是场恶梦!剑藏玄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脑中仿佛一下子想了千百个念头,又仿佛只是一片激动的空白。
身影一闪,不见了。
剑藏玄一怔,跃入女子方才所立之处,却只有一片空旷的杂乱。
剑光一闪!
“啊!”剑藏玄本能地闪过,剑亦出鞘!
“当”地一响,两剑相格的清音划破寂静,剑藏玄急急挥剑,挡开对方同样快速的杀招,当当当急响密无间隙,剑藏玄眼中只有剑,没有人,一面拆格一面注视着对方剑招中,最凌厉却也最空无的一点,也就是中心点──剑招之眼。
剑藏玄心无旁鹜,准确地一击刺出,精确无比地刺向了对方心口!
不料对方朝天一仰,剑刃贴胸平滑而过,剑藏玄这必击之招竟然失手,对方的剑已横扫向剑藏玄的左臂!
剑藏玄提气疾跃,凌跨过对方,落地,以轻功闪过这危险的一击,落地之时已是冷汗直流。
等剑藏玄站起,对方也已立在面前,气定神闲地横剑而立。
剑藏玄才看清了他的对手,身材高瘦,面孔严厉的老者,发冠上束着一颗玉雕的骷髅头,正是自己的对手单锋剑尊宇文天。
宇文天阴阳怪气地笑道:
“嘿嘿嘿……剑藏玄,你我不妨先分出胜负吧!”
血海深仇的对象就在眼前,剑藏玄感到脑门鲜血急涌,恨不得马上攻上前去,将宇文天碎尸万段!
但是他的修养毕竟已非泛泛,强忍痛恨之情,冷静地问道:“你的剑法似乎与我很像,为什么你也会单锋剑?”
宇文天怪异地笑了起来:
“嘻……你问我为什么会单锋剑?你问我为什么会单锋剑?欧阳宏是死在谁手里?你为什么不这样问?”
“你为什么要杀欧阳宏,陷害于我?”剑藏玄冷冷地问。
“你只是个棋子而已,带着所有的疑惑下黄泉吧!”宇文天剑招又到,竟是标准的单锋剑法,剑藏玄疑惑更多,以轻功不断闪避,边闪边问:
“你号称单锋剑尊,与我的师父平天剑子单一锋是什么关系?为何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你?”
宇文天手中杀招不停,眼中闪过邪恶的光辉,笑道:“剑藏玄,徒儿。”
剑藏玄一震,这种语气,分明是师尊平天剑子单一锋的语气!
“你……你到底是谁?”剑藏玄厉声喝问,长剑疾出,“锵”地一响,压住宇文天的剑招!
宇文天没想到剑藏玄这一出手,如此快准,也吃了一惊,真气一吐,剑刃滑出剑藏玄的压制,再度刺了过来:
“徒儿,你长进了不少啊!嘻嘻嘻……”
剑藏玄心乱如麻,只觉耳边剑刃相击之声,越来越狂乱,怒道:
“你到底是谁?我师父是你什么人?快说!”
宇文天已试出剑藏玄的实力,比当初离开自己之时,进步了不知多少倍,要取胜唯有靠扰乱他的心思,但是若直说自己就是单一锋,剑藏玄会因此剑下留情,让自己顺利取了他的命,还是反而更加激愤,全力一搏?
宇文天不赌这个一半一半的机率,只要剑藏玄心浮气躁,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因此宇文天不正面回答,手中的攻势越来越凌厉,却笑眯眯地道:
“好徒儿,你说我是你师父的什么人?你可知你师父已经死了?”
“什么?”
又是意外的回答,剑藏玄一怔,心口一痛,宇文天已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入他的心口!
“啊!”剑藏玄急急颠后数步,辛苦万分地拆挡着宇文天稍缓的剑招。
如果是临战经验丰富的稳重型高手,在一击得手,使敌人重伤之后,必定会把自身的攻势放慢,使负伤的敌人心存侥幸,有意离开战局保命。有了脱战保命之念,绝对不会背水一战,这时要取他性命就容易了。
虽然加紧攻势同样可以杀了对方,但是必定激起对方同归于尽的念头,胜也胜得辛苦。真正的高手,知道决战之刻,何时该快,何时该慢,何时可缓,何时应急。这就是战斗的美妙节奏。
剑藏玄懂这个原理,他是一名超级高手,平常,他能克服战败时想逃开的人性弱点,勇敢地面对敌人。但此时他的心全乱了,手中虽反击,却不自觉地后退着,只要多撑一刻,就可以知道多一点真相!
他忘了这是生死一瞬的决战!
剑藏玄眼前一花,右臂再中一剑!剑藏玄快剑虚招连绵,一时之间宇文天也不急挡,从容地避过这些看似凌厉,却无实质杀伤力的虚招,剑身滴溜一转,便回刺向剑藏玄的身侧,刺向他的背心!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剑。
剑藏玄眼前归于黑暗之前,他只闻到一股万年果的香味,和清楚的一声:
“住手。”
谈无欲足不沾尘,御毯而来,道:
“宇文天,你就等不及一个月后的决战吗?”
“哼!剑藏玄早晚要死,都是一样!”宇文天的剑尖,始终不离倒卧在地的剑藏玄咽喉一寸。
谈无欲道:“我要你在狂沙坪,公开的决斗下杀死剑藏玄,而非私下了结。”
“嘿嘿……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谈无欲清俊的脸上挂着高傲的微笑:
“因为威胁你性命的,是素还真,不是一个小小的剑藏玄。”
宇文天一点就通,公开的决斗下,自己杀了剑藏玄,素还真就必须服下公开亭上的毒丹。但是,公开的决斗中,自己还能扰乱剑藏玄吗?万一人群中有欧阳世家的人,自己再以平天剑子的谜题扰乱剑藏玄,不是自己承认罪状吗?素还真是自己的威胁,欧阳世家则是更大的危机!
更何况,有命活到那时候的剑藏玄,说不定对这个疑惑已经不再动心了!
而公平的决斗之下,他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宇文天的踌躇之色看在谈无欲的眼里,谈无欲忍不住笑道:
“哈哈哈……宇文天,你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吗?看来剑藏玄真是青出于蓝,我高估你了。”
宇文天倏地将剑疾收回鞘,冷然道:“你的激将法对我无效,我求的是最后的胜利。”
宇文天指气射出,点住了剑藏玄身上几个止血穴位,接着却以指气重挫剑藏玄周身重要的经脉穴道,使剑藏玄的功力受到伤害,这些伤一个月内绝对恢复不了。
宇文天冷冷地望了谈无欲一眼,转身离去。谈无欲微笑着,不加以阻止,也不说什么。
剑藏玄在柔软的芳香中醒了过来。
他还记得那阵万年果的香气,可是现在这种气味,却不太像,神智尚未清醒的他,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气味。
剑伤刺痛着身体,剑藏玄的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软软地垂在床边的手被拾起,一只有力而柔软的手,正按着自己的腕脉,沉吟不语。然后轻轻地将剑藏玄的手收回被中,道:
“你醒了?好点没有?”
那是老人的声音,剑藏玄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的是一大片粉漆的洁净天花板,记忆中的血斗,好像一场恶梦。
“我……我没死?”
剑藏玄疑惑地望向老人,老人一身白衣,白须白发,在飘逸之中,却有着深邃的眼神,神态沉稳,予人一种高贵却朴实的安心感。一望而知出身不俗,加上他的手柔软有力,应该是一生之中都养尊处优之人。
老人道:“你身受重伤,是老朽救了你。想不到你醒得比我预料中还要快,看来应该是无碍了才是。”
“啊……多谢救命之恩,恩人……”剑藏玄仍十分虚弱。
老人一笑:“不要叫我恩人,你倒在我家门口,我顺手将你扶进来的罢了。”
剑藏玄想不起是谁带自己到此地的了,因此茫然以对。
老人见他不答,遂问道:“你累了吗?”
“不,我是在想,谁会把我带到此地……”
“一定是关心你的人吧?”
这句无心之言,却引动了剑藏玄一生的凄凉,轻道:“有人会关心我吗?”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老人毕竟阅人多矣,一看就知道剑藏玄身世悲苦,温和地说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孤单无依的老人家,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消沉。”
“你独自生活?”剑藏玄仿佛找到同病相怜的人。
老人笑着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
剑藏玄不解,老人已道:“唉,反正也没人听我说过,我就跟你聊聊吧!我的家人在十几年前,就被强盗给灭门了……”
“啊……”剑藏玄发出同情的低呼。
“我们言家庄,就剩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本来有仆役数十人,生还者也都各自逃散去了,剩我一个人,不舍得离开老家,就孤零零地守着这座空城。我的名字已经失去意义了,你就叫我言某吧!”老人道,“年轻人你呢?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剑藏玄。”
“剑藏玄?嗯,好名字,你也是武林中的人,和我的恩人一样。”言某道。
“恩人?”
“嗯,我们言家庄被强盗攻击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女侠和一个少年,半路经过救了我一命,还杀了很多强盗。”言某不胜感念地说道:
“仆人们就是怕盗匪的同党再回头报复,才一个一个逃走的。幸好女侠和那位少年时常来看望我,因此盗匪们也不敢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侠是个大庄主,独自管理一大片事业,却豪气干云,心肠跟容貌一样美好,对老弱都十分体贴,才一再来关心我的生活,还邀我去她那儿安享晚年。
“只不过我不想离开故居,只好辜负了她的好意。至于那位少年,是她的独生儿子。唉,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活泼的小侠,也已经长成个英挺勃勃的青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剑藏玄对这两位侠义心肠的人物,也十分神往,道:“他们还常来吗?”
言某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最近这一年,都没有来过,我担心女侠出了事了。唉!江湖中的人,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剑藏玄不顾身上的伤何时才能痊愈,道:“恩人可以把女侠的名讳讲给我听,我替恩人去武林中打听,若是无事便好,若是出了事,我也一定替她报仇!”
言某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过你的伤,十来天之内是不会好的,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剑藏玄点了点头,暗自想道: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女英雄,我以为除了史菁菁姑娘之外……唉,为何又想到她了?
言某的话打断了剑藏玄的思绪:
“啊,对了,我闲来无事,画了他们的图像,女侠看了也直说像,你要不要看看?”
“啊!能拜见英容,万分荣幸!”
“你等一下。”言某高兴地离开房间,不过半刻,便带着一卷画轴进来,道:“你看,就是他们。”
言某将画轴展开,剑藏玄便惊呼了一声,眼前一眩。
那是欧阳琳与花风云!
剑藏玄的神情令言某略为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剑藏玄发了一会儿怔,才缓缓道:
“不,我不认识。只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世的朋友而已。”
“原来如此,”言某释然,抚着须道,“你刚才的样子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恩公的夫君……”
剑藏玄的心疾跳了起来,脸上虽无任何,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矛盾、挣扎。
言某感慨地自顾自说道:“……过去我与恩公的谈话中,知道了不少事。恩公非常爱她的夫君,可是她的夫君对她的误会很深,而离开了她们母子。其实天下哪有办法找到像恩公如此纯情贞节的女性?唉,恩公的夫君实在太傻了。”
“也许吧……”剑藏玄喃喃道。
言某似乎未有所查觉,自顾自道:“……唉!我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的,人老了,就变得啰哩啰唆,你不嫌我烦吧?”
“啊!哪里,不会的。”
“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这几个月中,若是休养得当,应该可以痊愈。”
剑藏玄闻言一惊,道:“这……不可能!我一个月之后有一场决斗,一定要去!”
言某皱起眉来:“你说什么?决斗?你身受这么重的伤,如何决斗?”
“这场决斗对我意义重大……”
“不要逞强,你的身体不行,没有胜算的决斗,只是去送死而已,如何对得起救你的人呢?”
“我非去不可!”剑藏玄固执地说。
言某见劝之无效,只好叹了一声,道:“看你如此坚持,想必真的十分重要了。不过,你就在此养伤,尽量让身体恢复,然后再去赴战吧!”
剑藏玄对言某感激万分,说不出话来。
当言某离去之后,剑藏玄静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注意到言某忘了拿走画轴。
剑藏玄迟疑片刻,才下了床,将画轴重新展开,挂在壁上,注视着画中的欧阳琳倩目流盼,以及一旁的花风云剑眉飒爽。
剑藏玄心底更加惆怅,不知为何,好像欧阳琳就在自己面前与他对望一般,这种感觉出奇的逼真,剑藏玄渐渐注意到了:言某的画中,深切地掌握了欧阳琳的神韵,严峻的英气中,却有一种落寞的神色,像是正哀怨地注视着剑藏玄。
想不到言某能刻划地如此传神,连剑藏玄都不曾注意的心情也掌握得入木三分。
剑藏玄轻轻自言自语:
“为什么仁慈的人总是孤单,多情的人总是寂寞?”
画中的欧阳琳不语,却呼应着他的追悔与愁思。
同时,名列天下第一的帝王刀,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这场决斗,他知道自己对手真正的身份,更知道被安排与少爷刀决斗的真正用意何在。
“‘他’,就是灭接天道一家时的幸存者!”
紫龙天的这句交代,用意何在?是要让他内疚而败,还是要激他杀人灭口?
帝王刀永远无法忘记,为了保全接天道的血脉,自己杀了无辜的一家四口,将尸体推下悬崖,冒充接天道一家四人的尸首。这是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最悔恨的、必须做的错事。
紫龙天当时下了悬崖确认过,但是,如今他却知道有幸存者?他不会是指独眼龙,更不会是素云流、冷剑白狐!因为他们都不是少爷刀!
公开亭下,少爷刀出现,以低沉而微尖的嗓音问决斗之期时,帝王刀就百分之百肯定了她的身份,是被自己所杀的一家四口中的女孩儿。
唯一有可能将她扶养长大的人,就是紫龙天。当初紫龙天跃下绝崖确认尸首,便已知道自己做了手脚,却不点破,默默地收养了她,这份心机、城府,教帝王刀一想到就觉得可怕。
素还真与谈无欲会点出自己与少爷刀决斗,这代表什么?帝王刀却没有多想这个问题,自己要做的,只是决斗,分出胜败,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上苍。
他独自在圣刀岩演练刀法,刀光映在每一处粗糙的岩壁上,脑海中反覆流过的,是从前自己掩饰身份教独眼龙武功的往事,每一幕每一景,随着刀锋挥划,流光拖曳,一一重现。
沉重的回忆,真的必须以一生来偿还吗?帝王刀的眼中,流露出释然的了悟与解脱。
七天已至,帝王刀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有什么变化。
他收起刀,以沉稳的步伐,向狂沙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