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无欲思索一会儿,道:“包四平五。”将黑包移到将军身边,随时负起护驾之责。
素还真神色从容,说出口的棋步,却是无人料得到的:
“炮六退四,押卒,将军。”
一阵“哗”声,瞬间响遍整个天山台!
素还真在不知不觉中,巧妙地化去了一只紧逼红帅的黑卒!棋盘上,就像是已经被刺客以利刃抵住咽喉的主帅,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在暗处的护卫高手无声逼近,一剑刺进刺客的心窝,将寒光闪闪的名剑,转向落单的另一只黑卒。
红帅恢复了纵横千军的威仪,而谈无欲的脸色,刷地变为灰白,紧盯着棋盘不语。
如今,孤卒被红帅、炮、相三面包围,过河卒子的悲惨境况,更显势单力孤。谈无欲只能弃卒保将,不去管黑卒了,道:“包五平四。”
素还真的声音,只不出一点喜怒,冷静地说道:“士六退五,将军。”
谈无欲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想了许久,终不放心曝露在危险下的将军,说出来的还是:“包四平五。”
一旦无步可走,棋局便已底定。谈无欲反覆行包,败象毕现。然而,众人却更是紧张,素还真一步之内反败为胳膊,或许,谈无欲也有扭转局面的可能。这场决斗,随时充满了变数,无人敢预言下一步,也无人敢说谁胜谁败。
素还真不假思索,道:“马七进六,将军。”
谈无欲的脸色更难看,想了许久,还是道:“包五平四。”
素还真一点时间都不多延:“马六进五,将军。”
眼看谈无欲的局势一败涂地,比素还真刚才还要惨不容睹,只见他脸上汗珠点点,手上持的万年果,枝桠颤动,显然心情混乱,素还真望了谈无欲一眼,道:“如何呢?道友?”
谈无欲咬紧了牙,片刻才道:“不必太早断言,大局未定!”
素还真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欸,大局早定,你不必再挣扎了,难道你非要听到最后一句吗?”
“不必废话!包四平五!”
“唉!你爱听最后一句,那劣者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马五进六,死棋。”素还真的红马,抵住了将军,谈无欲全身一震,脸色惨白,陡地,唇角一抖,流出一道鲜血。
在一阵凝止的沉静之后,惊愕、松气、议论,种种声音,如海涛般淹没了天山台!
“素还真赢了!素还真赢了!”
“这不可能啊!”
“啊!妙着,妙着!”
种种的声音喧闹着,谈无欲脑中一片空白,耳中“轰”地一声后,便耳鸣个不停,什么也听不到。
短暂地失神之后,一股怒潮般的声音,在他的脑中狂吼着:
“不可能!必胜的局面,不可能变成这种情况!”
谈无欲疾站而起,道:“这……这……”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一腔的不服。素还真仿佛读出他的心事一般,道:“谈无欲,这盘棋叫‘暗渡陈仓’,我连弃三子,使你的将军动弹不得,为平炮制造条件;然后再退炮跃马,杀出奇兵而制胜。道友,你服不服?”
谈无欲的身子微颤,终于一将心一横,朗声道:
“很好!果然是素还真才下得起的棋步,我服!”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倒是败亦有光。
素还真道:“既然你心服口服,就该深山退隐了。”
谈无欲将头一扬,道:“是的,我会退隐,不过退隐之前,我要先看到公开亭之会的胜负!”
素还真道:“当然,但是,如果你食言背信,你的下场,将和这盘棋同样!”
素还真温雅如玉的脸,紫气一闪,衣袖一挥,仙棋岩“轰隆”一声,群侠眼前一花,只见被仙棋岩炸成碎屑的烟雾中,素还真与谈无欲的身影已然不见。
同时,在场诸人,其中几名陡地接住射来的飞帖,不禁讶然四顾,竟不知飞帖从何处所发。
帖上只写着:“文武贯有名,明日午时请至公开亭。”
或是:“风云录有名,明日午时请至公开亭。”
在场只有千千万万名各门各派的代表,接到飞帖者,不超过十五人,这些人只看了一眼帖子,便将之收入怀中,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现场。
宇文天便是十五人之一。
宇文天默默以轻功离开,沉吟着飞帖上的邀请。
这一局仙棋岩之约,宇文天前来凑热闹的目的,便是藉此探知素还真、谈无欲的高下。
素还真谈笑之际,胜算在握,自己登上的是谈无欲的天下第一剑,那么,素还真所认定的天下第一剑,会是何等人物,光是想到,便已觉心寒。
一直跟从在后的剑秋风见主人愁眉不展,道:“主人,明日之约,您将扬名天下,为何不高兴?”
宇文天道:“我没有不高兴。”
剑秋风笑道:“主人不挂心这小小的名声,奴才却十分为主人高兴,明日开始,天下都知道主人您的剑术出神入化,天下无敌了。”
宇文天略一沉思,道:“这还未必,素还真所认定的天下第一剑,不是我,是剑藏玄。我与剑藏玄之间,将有一场苦战。
“那……主人您的胜算……?”
宇文天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不予回答。
同时,在武林的另外一个角落,却有人正仰着头,哈哈大笑,道:
“我出名了,我出名了!我一生飘泊,浪迹江湖,终于被肯定了!哈哈哈哈……!”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被埋没在百棺机密门的秦假仙。他关心仙棋岩的发展,也赶来仙棋岩。
在素还真与谈无欲未曾来到现场之前,秦假仙见素还真的红子输定了,原本用过无数方法,要对棋盘动点手脚,无奈连一个棋子都拿不起来,要掀翻棋盘,也掀不动半寸,只好死心。所幸素还真在中途反败为胜,本想前去他几句的秦假仙,脚才一抬,飞帖就牢牢地射入他怀中,帖上写着:“风云录上有名,明日午时请至公开亭。”霎时间喜得坐立不安,狂笑连连,引起众人侧目。
秦假仙扬着飞帖,对众人道:“看见了没有?我秦假仙,名登天下第一!是素还真、谈无欲亲自钦点的武林状元!素还真的肯定,比什么宇文天啦、魔火教啦、霹雳门啦,都还要有公信力,唉!无奈,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今后我秦假仙,不能再隐藏我的实力了!我,就是堂堂的天下第一!”
在场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不知是天下第一什么?”
“我看是天下第一红──鼻子!”
“或是天下第一无耻?”
“岂有此理,秦假仙的武功,比娘儿们还要软绵绵的,如何堪称天下第一?”
“秦假仙的武功,不是差,是没有!”
“因为没有武功,就能活到现在,万一学了一点,想必就可以当武林至尊了,所以才堪称得上天下第一啊!”
众人的纷纷议论,气得秦假仙鼻如充血,脸如猪肝,指着众人道:
“住口!你们这些见识浅薄、搬不上台面的小人物,我秦假仙的修为,岂是你们能懂的?”
有人抢白道:“那你倒说说,你配当天下第一什么?”
秦假仙一怔,一时语塞,硬着头皮道:
“我学富五辆车,武功多到数不完,不知道要用什么招式才好,所以素还真要挑我当天下第一,也很伤脑筋,总不能让我一人同时当上天下第一刀、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智……”
“秦大侠忒谦了,在下要说句公道话:您的刀剑、拳脚固然高明,却还不到独步江湖的程度,大侠您倒是有一项绝世的武功,足以扬威天下,横行无阻,任何高手见了也要胆寒,要登上文武贯、风云录嘛,真是实至名归,就是您的尊容。”
秦假仙原本听得轻飘飘的,一听到最后一句,众人哄堂大笑,秦假仙却是气得脸歪眼斜,道:“好好好,你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后我秦假仙,要做出一场轰轰烈烈的行为,让你们见识我的能耐!”
说着,便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奔回老家百棺机密门,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行头,准备在明天的公开亭之会,大大地风光一下。
文武贯与风云录上有名之人,很快都收到了飞帖,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然而,就算是没有收到飞帖的人,也有不少心存不服,准备到现场去,与榜上有名的人一较长短,藉机让世人见识到自己的本事。
转眼已是次日,一大清早起,公开亭下就聚满了好奇的武林高手。与天山台不同的是:天山台仙棋岩之约是文斗,就算武功泛泛,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而公开亭之会,将分出十位天下第一,是场不折不扣的武斗。
各方高手在江湖上闯荡,无非是争个眉角,因此,所谓的“天下第一”,对江湖之人而言,实在是有着莫大的诱惑。
素还真与谈无欲已成了武林不世高人,他们认定的天下第一,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榜上无名,想秘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现场会出什么状况,无人能预知,因此,除非是身怀绝技、所向无敌的高手,一般人是不敢前去的。
所以前来公开亭之人虽多,气氛却大不同于仙棋岩,弥漫着一股不安、一触即发的紧张之感,似乎只要空气中出现一点震动,便会出现罕有的绝学生死斗。
由于在场之人,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气氛也更为肃穆庄重,人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喜怒哀乐,无声地等时间的流过。
正午一至,素还真与谈无欲双双落在公开亭前,两人互相一揖,衣袖轻挥,两道金光一闪,文武贯、风云录,同时张贴在公开亭。
公开亭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素还真很有把握地望向谈无欲的文武贯,谈无欲也正在审视素还真的风云录。
眼光锐利地扫过之后,两人不禁发出朗朗长笑。
只见风云录上,斗大的字体写着:
天下第一智:欧阳世家
天下第一掌:玉圣人史艳文
天下第一拳:风火雷电霹雳公
天下第一刀:帝王刀管千岳
天下第一剑:剑藏玄
天下第一毒:千手毒王沙人畏
天下第一辩:秦假仙
天下第一巧:隐闭红尘一线生
天下第一术:冻液成体荫尸人
天下第一行:尘不染
在谈无欲的文武贯上,虽然大同,却有小异。文武贯的天下第一刀,不是帝王刀,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少爷刀”;天下第一剑不是年轻的剑藏玄,而是成名已久的“宇文天”,除此之外,其他人选都相同。
素还真与谈无欲朗声长笑,道:“看来你我的眼光,略有差异。”
“不错,到底谁的眼光正确,就要看双方比试的结果了。”谈无欲道,“如果宇文天胜过剑藏玄,少爷刀胜过帝王刀,素还真,你就要自盖天灵!”
“不管结果如何,你谈无欲都要深山退隐啊!”
此时,天上雷霆乍响,覆天盖地的巨大阴影,罩住在场众人,一阵雄厚得震动地面之声,扬声道:
“不管谁胜谁败,素还真、谈无欲,你们死期至矣!”
众人仰首,极目所望,整片天空都被九霄铁龙帆的盘踞之姿所占据,素还真、谈无欲来不及有所行动,阴影的顶部闪出金光──“铮”地一声,雄大的火光重重轰向素还真!
“轰”然巨响,攻势在素还真身上发出可怕的爆裂之声,素还真闷哼一声,踉跄倒退了两步,唇边滑出一道血痕,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之威!在场众人均变了脸色,一阵战慄,均暗自想道:
“这一掌,若是打在我的身上,会是什么下场?”
一思及此,有不少人已经生出怯意,手脚冰冷了。
素还真勉强站定,那混杂着铁片敲击的怪异声音,自九霄铁龙帆中,传出更威风、更严肃的声音:
“你承受不住第二掌!素还真,死不可怨!”
“且慢!”素还真调息守真,一开口却仍忍不住吐出一小口血,五脏如绞,站姿也摇摇欲倒。
众人急着看素还真如何化过此劫,因此都屏息凝神,专心地等着听素还真的说词。
偌大的一个公开亭,九霄铁龙帆的质问更是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怎样?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
素还真调稳了气息,道:“九霄铁龙帆,你若是想失信于我,那你就动手打死我吧!”
素还真此言一出,众人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失信于你?我不解其意!”
素还真仰首挺胸,直视着那有如天龙般的巨物,声音虽有重伤后的微颤,气势却依旧凌人:
“当初,三十年前,我在泰山顶看见你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一句话。”
三十年前,不只是公开亭的众人,连谈无欲都是一怔,三十年前?比接天道一家更早之前?那时素还真就知道九霄铁龙帆的存在,而且还有接触!谈无欲陡然发觉素还真有许多事情,是出乎自己忖度的。
“三十年前?”九霄铁龙帆虽有所质问,却并不否认,“三十年前我说过什么?”
素还真的回答,令谈无欲差点惊呼出声!
“你说三十年后,你要针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黄山八珠联;你渡红尘第一个要消灭的组织,就是黄山八珠联!”
“素还真,你!”
谈无欲微弱的声音,被九霄铁龙帆的话声打断:
“没错!我说过这句话!”
谈无欲忍不住呻吟一声。
素还真从容不迫:“那我请问你,黄山八珠联灭了吗?”
九霄铁龙帆在半空中微微飘浮不定,并未回答。
“既然黄山八珠联未灭,你先打死我素还真,岂不是违反了你当初所讲的话?”
九霄铁龙帆亮出闪烁的光芒,沉静了片刻之后,再度提起那刺耳宏大的怪声:
“好!歼灭黄山八珠联之后,就轮到你素还真与谈无欲!”
隆隆声混杂在风啸之中,地面被突然卷起的气流,掀起漫天沙尘,众人只觉一阵飞沙走石,头顶的天空豁然光明。
九霄铁龙帆不见了。
那么迅速的消失速度,那么强大的威力……众人光是回想,都觉得喘不过气!
而今阳光普照,万天无云,方才的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不同的只是素还真微颤了一下,唇角的血迹,鲜明地印证着方才的九死一生。
谈无欲勉强定神,怒目微竖:“素还真,你口舌如剑,移祸东吴!”
众人尚未理解谈无欲此言,素还真已道:
“谈无欲,我是救你一命,我若被杀,你也活不了。”
素还真身子仍有点难以站立,一旁的一线生忙扶了他一把,道:
“素还真,你要不要紧?”
素还真苦笑了一下,道:“我的五脏六腑,皆被重伤……”
“那……要不要紧?伤得多重?”一线生急得连声追问。
素还真将手扶在一线生臂中,叹道:“好可怕的九霄铁龙帆,真是在我之上……唉!一线生,你扶我回五莲台养伤吧……”
“好、好,你忍耐一下。”
一线生连忙双手扶着素还真,素还真脚步不稳地步下了公开亭。
能令气宇轩昂、万人之上的素还真如此狼狈,这个巨大的怪物究竟有何来历?与之相较之下,似乎世俗的武功、凡人的体能,都变得渺小、脆弱、不值一提!
而制造出这么可怕的武器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个神秘的制造者,是否就是坐在九霄铁龙帆中,操纵着武林两大名人生死的人物?三十年前,武林中居然已经潜藏着如此可怕的巧匠!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在场群侠均已是名震一方的高手了,此时却只觉得自己的成名太过侥幸,见过的世面太过狭隘,若是三十年前、二十年前,九霄铁龙帆已出江湖的话,那今天的自己,不知道算是什么东西,遑论成名扬威了!
不管那位制造九霄铁龙帆的高手,是何方神圣,比起文武贯、风云录上的“天下第一巧──一线生”,都绝对高出百倍。
因此,众人对这份素还真与谈无欲评定的天下第一,都起了一丝不服之心。
谈无欲望着素还真消失的方向,直到素还真已经远去,看不见背影了,才向众人一拱手,道:
“素还真已回五莲台,吾也要回无欲天了,谁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刀,相信不久便有分晓,请!”
“等一下!”
粗嗄的声音大声喝道,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装束普通,容貌有如市井小民,十分不起眼的汉子。
谈无欲望向他:“这位朋友,因何喝阻呢?”
汉子虽然其貌不扬,说的话却中气充沛,字字都清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你的文武贯与素还真的风云录,尚未交待!你们完全是胡写乱编!”
最后一句话固然是太不留余地了些,但是这名汉子说的话,倒是打入了众人的心坎里。
文武贯、风云录公布后,其中存在着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在场的人,至少有一半不服榜上之名,只不过九霄铁龙帆的出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一时之间来不及追究而已。素还真受伤而下,在场只有谈无欲可以回答众人的疑惑。
不料,谈无欲仿佛听见了十分可笑的事情,长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对文武贯与风云录上的记载,有什么不满,有什么疑问,请直说不妨,我可以一一回答!”
见谈无欲说得如此有把握,众人心中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一致的:
“关于天下第一智这栏,我觉得非常怀疑。因为欧阳世家早已全灭了,这件事,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什么你与素还真相同,在这‘天下第一智’中,填上已经不存在的欧阳世家?”
谈无欲不疾不徐地道:
“一般人都认为欧阳世家已经灭了,但是,只知道广为人知的事,岂能算是先知灼见?我与素还真,敢评定天下第一,见识、资料的掌握,难道会与世俗并肩吗?”
这番自矜自夸之言,虽使不少人不由得反感有加,却更多惊惶、猜疑。
难道……
“能在一百八十年前,被武林公认为‘智慧之君’的欧阳世家,哪有这么容易就被歼灭呢?”
人群中的宇文天身子一冷,这番话,和通天柱上,素还真对他说的话完全相同!
汉子面露不信之色:
“你说欧阳世家未灭,那在场为何不见欧阳世家的人出面?欧阳世家之人不在现场,谁能证明你们说的是事实,而非向壁虚构?”
谈无欲朗声道:“欧阳世家的人,自己会证明!”
此言一出,较为乖觉机伶的人已经暗中注意周围的动静,因为谈无欲很明显地点明:欧阳世家之人,正在人群之中!
一百八十年前的武林至尊──欧阳世家遗孤,会以什么姿态重出江湖?这个疑问令众人不禁提心吊胆了起来。
看来公开亭的这场盛会,挑战才要开始。
“我不相信……”
汉子话还没说完,“咻!”“咻!”两声,血光一闪,没有人看见由何处飞出的飞功射出,众人仰首一看,文武贯、风云录上,各自赫然印上了三个指印!
那指印血色斑斓、鲜艳,却散发出不可名状的邪气。
见闻较为广博的人已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三泰阴指!”
“是欧阳世家的三泰阴指!”
宇文天沉吟不语,世家未灭固然是事实,但自己所掌握的欧阳宏的子女──欧阳麟兄妹,都已身亡,会“三泰阴指”的人,当世除了暗流君之外,若是另有他人,也不一定就是欧阳世家之人,恨海暗流君很有可能早就将此招传授给弟子了。
谈无欲的声音,凌驾众人的喧哗:
“三泰阴指,就是欧阳世家的象征,现在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了。”
“我不相信!三个指印算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印上去,既然是代表欧阳世家的功夫,一定有它的威力,我要看看这三个指印,有多大的能耐!”汉子不服气地说道。
谈无欲露出无奈的笑,陡地,汉子全身一抽,僵直地倒地不起。
他的额上,鲜明地印着三个指印!
一阵恐怖的静默之后,沸腾般的扰攘几乎要掀翻了公开亭!
“欧阳世家未灭!”
“欧阳世家果然仍在武林!”
“欧阳世家……!”
“欧阳世家……”
就在沸腾的吵闹、纷乱中,一道白衣身影,佝偻地转身步出人群,消失在冷清的林木之中,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只有宇文天紧闭双唇不语。
世家果然未灭!
这句话令他毛骨悚然,素还真的推测,谈无欲的扬言,都令他半信半疑,但是,如今他亲眼看见了世家仍然存在的证明!
号称“智慧之君”的欧阳上智,会怎样处置自己?
宇文天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不知要何去何从?
“现在各位应该相信,文武贯与风云录之中,所记载的全是事实了。”谈无欲道。
众人哑然,又有一人大步而出,以轻功跃至谈无欲面前。
只见此人面目黧黑,轻功普普通通,不知有什么本事敢在谈无欲面前讲话?
“我还有疑问!”此人声音阴气森森,中气不足,像个久病不愈的痨病鬼,加上腔调奇异,不像是中原口音。
“我怀疑你们所记载之人,范围有多大?是不是只限于中原一隅?”
“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谈无欲拂尘一挥,气度万方。
“是吗?那苗、疆、滇、湎,也包括在内吗?”
“然也。”
“那么为什么没有真正的用毒高手之名,只有中原的沙人畏,滥竽充数?”
谈无欲一笑:“哦?你认为天下第一毒,不是沙人畏?那么,谁有资格名列天下第一毒?”
“我!我瘤譻山十步绝,才够资格号称天下第一毒!”
面目深黑的男子毫不谦虚地说,这种态度、作风,果然与中原人十分不同,而他所说的人名、地名,在场更是无一人听闻过。
谈无欲道:“那你自己向沙人畏说吧!”
男子一听,果然转身向着众人,大声喊道:
“喂!沙人畏!你是天下第一毒,我十步绝要向你讨教!赶快出来啊!”
人群当中,突然出现了一行尺许宽的道路。扑鼻的奇异腥味,隐约传了出来。从人墙中央的道路,慢慢走出一道身影,那竟是一团五颜六色、不知究竟为何物的东西!
众人定神再看,才发觉此人一头绿发,有如倒戟般冲天而长,须眉缘绿,怪异无比,更奇怪的是他的双眼,竟完全看不见眼白,像两团黑洞一般,散发出一种幽冥闪烁的黛蓝色光芒。
这个相貌奇特,一身似蛫似鱼的气味之人,连步伐都有如草丛中的毒蛫一般,迟缓、滑溜,使人极不舒服。
“你就是沙人畏吗?”十步绝大声问道。
沙人畏幽幽一笑,慢慢说道:
“死人,是无法在榜上留名的。”
“我知道,我知道!”十步绝道。
“那么,很抱歉。”沙人畏低沉而无精打采地说完,十步绝身子一凛,脸上泛出一阵可怕的黑气,这阵黑气瞬间罩上他的脸,完全没有片刻的隐伏时期!
十步绝一倒下,沙人畏连一眼也没有看那具全身泛黑的死尸,依旧低着头,弯着腰,慢如蛞蝓地,以滑行般的步子,走回人群之中。
“送上阎王客,十指运作间,召唤无常魂,皮毛口舌传……”
声音与背影,在一片屏息注视中,消失于人群。
谈无欲司空见惯般,只朗声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现场已无人敢开口,对文武贯、风云录就算有所疑窦,见了前二人的下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人群中又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谈无欲朝议论的方向看去,走出来的青年,一身青布衣衫,背插宝剑,体型十分挺拔,眉宇在忧郁之间,散发出一股英气。
只见他不卑不亢,平静地道:
“我想知道,我和宇文天的决斗,是在何时何地?”
此人,正是名列素还真风云录上的天下第一剑──剑藏玄。
当初,剑藏玄在望云楼与欧阳琳决裂之后,心灰意冷地回到茅山寺,却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飞狼不见了。
剑藏玄心下着急,问了茅山寺的僧侣,僧人们无人知道飞狼是何时失踪的,飞狼小小年纪,一直将剑藏玄当成亲生父亲般,信任、依赖,没有理由逃走,以现场完全不留痕迹看来,一定是被高手所劫。
飞狼体质怪异,天生的狼啸,可以发出左右人心的威力,并且可以破除心灵术,催眠等等,若有人知晓飞狼天生的禀赋,将之掳走,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剑藏玄挂心飞狼安危,立刻离开茅山寺,在武林中四处寻找飞狼的下落,本已下定决心脱离武林的剑藏玄,终究摆脱不了命运的左右。
意想不到的打击,却紧接而来!才在江湖中行走没有多久,便听说望云楼被炸毁,无一人生还的事。
剑藏玄大惊,急急奔回望云楼,极目所望,只有一片石砾瓦地,那彻底的毁来,连一片完整的墙垣、成型的木梁都分辨不出来池,何况是个人?
自寥落的荒砾中呆立良久,剑藏玄不敢置信,短短的几天,就是天人永隔。
欧阳琳美丽哀怨的双眼,引起内心凄恻的愧疚。
那少年愤恨、怀疑的容貌,却更沉重地打击着他的心,花风云──只有一面之缘的亲生子!
沉重的失落感,使剑藏玄顿觉心中一片空白。仿佛他失去了整个生命,又仿佛自己的一生中,根本从来没有把握过什么!
他可以有一切,妻、子、家……
如今,他只有眼前这片荒芜。
自己抛弃了欧阳琳,只为了……
为了什么?
剑藏玄突然发觉:完全不为什么!自己为何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他不明白,以往的冷漠、坚持,都像是场梦一般虚幻可笑,醒来却发现沧海桑田,孑然一身。
剑藏玄在望云楼的旧址,凭吊了数日,无法离开,任凭空虚感淹没自己。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伤心人──弯月。
回到望云楼祭拜欧阳琳母子的弯月,告诉了剑藏玄一切始末,剑藏玄当即下了决心:杀宇文天!
“天下第一剑”之名,于他如浮云,然而对手是宇文天,因此,剑藏玄的决定只有一句:
“我和宇文天的决斗,是何时何地?”
谈无欲淡然道:“一个月之后,狂沙坪。”
“多谢!”剑藏玄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了会场。
“我,少爷刀与帝王刀呢?”少爷刀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
“七天后,狂沙坪。”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
“今天文武贯与风云录上的人,是不是都来到了现场?”
这个问题,也是许多人亟欲知道的。
榜上有的名字,就算未曾亲见其人,光是看名字,也令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敬意。
“天下第一掌:玉圣人史艳文。”
这个名字,已经是一种人心的指标,正义、气节、人间至德的象征。
“圣人”,古往今来,有几个人担得起这样的肯定?与之相较之下,“天下第一”显得如此世俗、庸凡。
然而,玉圣人已经绝尘江湖,空留怀想。
不料谈无欲肯定地一颔首:“榜上之人,全在现场,你们千人万目,若有慧眼,自能识人!”
此言无异讽刺群侠有眼无珠,事实上,确实无人认出史艳文是现场何人。但世上谁能虚心承认自己眼光平庸?因此一致认为谈无欲信口雌黄,只不过没有勇气反驳他罢了。
“最后,我有一事要声明:在文武贯、风云录上的毒丹,千万不可移动,违者必死无疑!”
谈无欲向众人一揖,脚下真气一震,足底所踏锦毯浮升,离地数尺,清绝之姿,御毯而行,离开了现场。
万年果的香气,仍在公开亭游移不散。
就在群侠看着谈无欲消失的方向,议论纷纷之时,没有人注意到一名虬髯粗服的中年汉子,正微皱粗浓的双眉,盯着公开亭上的文武贯与风云录。
这名汉子的一头乱发和浓密的胡髭,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但是高挺的鼻染,却使那张面庞在粗鲁中,呈现出贵族般的气质。而他的双眼,更是极为好看,若是仔细地注视他的双眼,便会发觉那双眼睛的魅力,像是带有神力一般,使人飘然忘我,甚至有如置身在最温柔的爱意中,何等难以言喻的一双眼睛!
没有人注意到这么细微的部分,众人只看见他须发凌乱、肤色黝黑、衣裳简陋,脚上踩着的草鞋也已破绽百出,分明只是个山野猎户或是樵夫。
“喂!你混在此地干什么?”有人推他,不客气地问。
野樵夫被推得退后了几步,容色仍谦让恭谨:
“啊!我只是很好奇,随便看看……”
那人见他忠厚,更加不耐烦:
“随便看看?这是武林大事,你们市井之民,混进来干什么?江湖随时是大风大浪,你们普通百姓远离为妙,快走!不要不知死活!”
“真对不起。”
野樵夫更加敦厚,礼貌地向众人欠身为礼之后,快步走入人群之中。
他的脚步不快也不慢,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极为普通的人,不会有人注意他,更不会有人想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除了一个人之外。
史菁菁注意到他有一段时间了,看着他不惊不慌,从容安详地注视着公开亭的一切发展;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观察素还真;看着他以绝顶轻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走到前面去观看文武贯与风云录;看着他被人无礼地喝斥,却无一丝丝愠色。
史菁菁跟着,看着他的背影。
很奇异地,虽然这个人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史菁菁却有一种直觉:他知道自己在跟着他,而且,他也故意让她跟,并无一点猜疑。
他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注视着史菁菁:
“师太,为何一直跟在我背后?”
“你是史艳文。”
史菁菁说道,此言一出,自己内心也有一点吃惊,因为刚才跟在他背后,自己也没有想过原因,只是一种直觉的驱策。想不到一开口,会说出连自己都一怔的答案。
他微笑:“我的模样,象是有‘玉圣人’雅号的云州大儒侠史艳文吗?”
“外表纵然不像,但是,由你身上散发出那股高贵的气质,可以证明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应该过着不平凡的生活呢?”
史菁菁一愣:“什么是不平凡的生活?”
“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琼浆,住的是华厦,穿的是绫罗,行的是朱辇。”
史菁菁道:“这种席丰履厚的生活,是世上每个人追求的目标,并无‘不平凡’可言。”
野人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对‘不平凡’三个字的看法,又是如何?”
“能放下七情六欲的诱惑,去追求人生的真理,这才是真正不平凡的人生。”
野人进一步问:“什么是人生的真理?”
“人生的真理,在于一个‘恕’字。”
“恕?”
“是的,就是宽恕,原谅别人的过失。”
野人又追问:“你原谅一个人,但若是这个人不知悔改,再次犯错呢?”
“再宽恕他。”
“宽恕到什么时候为止?”
“宽恕到他改过了为止。”
野人笑了,眼神更加温柔,却多了一丝感慨:
“有很多人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云州大儒侠史艳文,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他才避入深山,不问红尘俗事,每天与飞禽走兽为伍,远离斗争、混乱的武林。”
野人轻道:“我想你的见解,与史艳文相同,否则你也不会遁入空门,出家为尼。”
史菁菁默默不语,野人的话语,令她内心感到无比的平静与安定。
“师太,我要离开了,临走之前,你要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你已经见到你的父亲了。”野人道,“告辞。”
史菁菁怔怔在当地,无法作声。
直到那宽厚的背影渐远,史菁菁才恍然想起,大声问道:
“请问,我的父亲是谁呢?”
“史艳文!”
那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
虽然是早已知道的答案,虽然早就有的感觉,史菁菁仍然无限惆怅,望着苍茫的天地,喃喃道:
“我了解你,你了解我,这就是所谓的父女连心吗?”
回答她的,只有无言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