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楼主安排已毕,悄悄命人将兄长的首级葬了,并不告诉花风云这一段恩怨。弯月默默记住师父首级所埋之地,以防将来全尸而葬时,无人知道恨海暗流君的头埋在什么地方。次日,便拜别了望云楼主,到处找寻史菁菁的下落。
才步出望云楼半里,竹林翠茂处,便见一名青年兴轻摇羽扇,身后跟着两名侍从,迎面而来。
一见此人的面孔,弯月胸中不禁汹出强烈的悲恸,此人容貌和师父竟有几分相似;转念一想,在望云楼内,并无见到有男子出入,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少主,对他的身份已猜出七八分。弯月心中一阵凄恻,便欲装做不识,错身而过。
剑僮与琴僮却拦在她面前,弯月一呆,只见花风云神态冷傲,道:“你可知银刀太妹的下场?”
弯月一怔,不知他所指的事。
“银刀太妹混入望云楼卧底,惨死在三泰阴指之下,不想重蹈覆辙,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弯月道:“婢子只是奉楼主之命办事罢了,少主多疑了……”
花风云冷笑道:“楼主分明有事瞒着我,说!楼主给你什么任务?”
弯月一迟疑,道:“楼主命婢子不许泄露,事在紧急,请公子让行吧!”说着便要离去。
花风云“哼”地一声,羽扇一振,气功已打中弯月,把弯月打退数步,弯月不及防备,气息一窒,连忙运气调息,不禁怒上心来,正要怒词以对,想起花风云生命将尽,又转为不忍,遂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为何不自己去问楼主呢?”
花风云沉声道:“你说不出?”
弯月运劲在手,正要发招脱身,望云楼主的声音已传了过来:“住手,花风云。”
花风云一呆,欧阳琳从容地走来,对弯月一使眼色,弯月忙道:“婢子告退!”
轻功一跃,几下兔起鹘落,已不见踪影。花风云背转身去,怒气腾腾,道:
“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哈哈哈……你什么都不说,要利用我时,才肯说,是不是?”
欧阳琳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却抬起手来,在花风云的脸上“啪”地打了个耳光。
花风云不但不出现怒容,反而露出平和的微笑,淡淡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很好。”便大步离去。
剑僮、琴僮也紧紧跟着主人奔去,没有看见独自站在竹影下的欧阳琳,一直凝视着儿子的背影,眼中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看着那遥远的背影,心中默默对自己说:回头看一眼,只要回头看一眼,我就不报仇,对一个母亲而言,你的性命比报仇更重要……然而,花风云已奔出了竹林之外。
即使花风云向自己认错,就真的不报仇了吗?欧阳琳苦笑了起来,怎能让大哥的牺牲白费?要取信于白骨灵车,一个人头是不够的,至少要三个人头,其中两个是自己的亲人……
欧阳琳正要回转,身边陡然传出一声哀凉的叹息。
欧阳琳一惊,背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中年文士,青袍缓带,五绺垂髯,气度十分闲雅。
欧阳琳警觉此人武功不凡,否则不可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近身,不禁暗自防备。但由那一声长叹看来,又不似敌人。那人一开口,欧阳琳正是骇然不已。
“楼主的牺牲当真不小啊!”
“你……你此言何意!”
中年文士摇头道:“为了一片来历不明的金叶,就背叛白骨灵车,这险也冒得太大了。”
欧阳琳一颤,数日以来的心事,乍然被说破,简直令她惊恐万分,只觉此事已不是秘密,连他都了如指掌,白骨灵车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念头?
“你……”欧阳琳待要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禁万念俱灰,长叹一声,垂首道:“任凭主人发落,但愿白骨灵车放过花风云。”
言毕,迅速抽出匕首往颈子抹去,文士连忙大叫一声:“喂!住手!”欲要夺刃,刀刃划破欧阳琳雪白的颈子,鲜血长流,一下子便浸湿了半边衣裳,文士急忙叫道:“素还真!你出来啊,我一句话激死了人啦!不好了,大大不妙啊,素还真!你快来收拾啊!”
欧阳琳一惊,精神一振,哑声道:“素还真?!不知何时,周遭清香遍传,沁人心脾,连剧痛都因这阵似隐似现的水莲清香而缓和了下来,隐约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儒雅清朗的声音说道:“一线生,是你词不达意,使楼主误解啊!”
这阵话声,和在混战之时,喝令小玄元退下的声音一模一样,欧阳琳不及多想什么,眼前已一片黑暗,失去了知觉。
弯月一路疾奔,脑中思绪如电,对花风云蛮横的作风,越发感到悲哀。自己应该去找出史菁菁吗?师父已经死了,连花风云也要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弯月回想,不禁更感奇怪,师父所说的金叶子,到底是谁所发出的?师父恨海暗流君欧阳麟很少说起自己的身世,弯月用心虽细,也只问出一点大概。当初欧阳世家叱咤武林时,弯月还未出生,只知世家之主,是个智谋绝顶之人,堪称天下无匹,而得到“上智”之名。
欧阳上智以天下第一智之能,使欧阳世家成为名符其实的武林至尊,一统江湖,号令天下,万教无不仰其鼻息,任其驱策,却在一片鼎盛之时,被满门屠灭,生还者不知所终,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这巨大的弯异,震惊了武林,不知道是谁有这份能力,彻底铲除欧阳世家。
有人猜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接天顶上惊鸿一现的绝世高人素还真所为,但是时间相隔甚远,而且素还真也长期不出江湖,这样的灭门之举,毫无意义,若凭素还真一人的武功,就足以消灭欧阳世家,那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也有人认为,这是欲推翻世家的人,长期策划的举动,但是如何能瞒过欧阳上智耳目?而且事后并无人出面收拾残局,种种现象都不像有人策划此事。更有人猜,这与先前无故被灭的霹雳门,是同一人所为。但霹雳门后来在原地重建,声威大不如前,门主风火雷电霹雳公的能力,显然远逊于第一任门主霹雳神龙接天道。怎有那份能耐,灭掉欧阳世家?
种种猜测,其实都漏洞百出,遂成为武林悬案。欧阳世家的一系──欧阳宏,在二十年前也被灭门,孑遗了欧阳麟与欧阳琳兄妹。
如今,欧阳世家的痕迹,只剩下三泰阴指这道功夫,也很少人记得了。而师父生前极少使用这一招家传绝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一方面也是不愿触动不堪回首的身世之悲。每当自己独练三泰阴指时,总是沉郁不欢,心事重重。也唯有在那时候,才会对弯月说一点自己的事,对那消逝的过往威名,低回不已。
难道灭世家与灭欧阳宏,都是同一人所为?师父和望云楼主,又为何会收到金叶子,金叶子的主人,为何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知道当初血案真相的人,只有主使者与被害者双方而已,那么,金叶子的主人是哪一方呢?
弯月越想越觉得胸口闷重,像是看见了一桩可怕之极的阴谋,毫无破绽,却处处阴险毒辣,步步都是置人于死之招,而阴谋者却完全不必露面。
会是谁所策划的呢?弯月开始怀疑,自己依师父的遗言去做,到底是对是错了。
弯月沿着师父说过的路径找,沿途向人打听是否见过一对江湖男女,男子的左眼受重伤,失去了眼珠子。这样的武林人,并不难找,不出数日,使找到了东篱山附近,再找人家询问一番。只见翠竹林深处,搭就了一座草茅,年陈日久,早已破旧不堪,大概是为乡绅财主顾守祖坟的人所居住。
弯月略一张望,四面萧条,景致寥落,略呈枯干的竹叶在一阵微风吹拂下,发出萧索的沙嘶之声,更显得冷落枯寂。弯月不禁低叹一声,看来这里大概是久无人居了,守庐人弃地而去,不知古坟是不是也被荒烟蔓草所湮埋了。
门“咿呀”一声开了,开门之人,竟是个美貌少妇,声音柔和地问道:“你在此徘徊许久,是不是遇到困难,有什么可以相助之处吗?”
弯月万万料想不到还有人居住此地,荒郊野地的破屋之中,竟有如此语致清宛,气质出众的人。少妇虽衣衫朴素,却不掩贵雅风范,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出身朝宦国戚,也必定是世家大户后裔,而竟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令弯月一时愕然。
“这……失礼了,我要寻访人,才来到此处。”
少妇略显为难之色,道:“嗯,我才移居此地不久,邻里尚不熟识,恐怕爱莫能助了。”
弯月一笑,原在意料之中,也不知是如何失望,道了声谢,正要离去,却听得屋内传出一阵杂音,像有什么巨物摔落,撞倒物事,少妇急忙回头,便转身入屋,急道:“不可起来,独眼龙,你伤还未全好……”
弯月一愣,从草窗间看去,四壁空洞的室内,只有一架竹床,和一堆草茅堆成的卧铺。少妇正小心翼翼地扶起一个粗壮魁梧的汉子,安置在竹架搭成的床上,汉子身形勇武,神情气色,却萎顿不堪,双颊深陷,目光涣散,躺在竹床上,便呆呆地瞪着矮矮的屋顶,像失神了一般。少妇扶着他上床,凝视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戚辛酸。
弯月踏了进去,道:“你是史菁菁!”
史菁菁回过头来,讶异地注视弯月。
这名气质不凡的少妇,正是史菁菁。为何史菁菁一直未与金太极重逢,而与独眼龙隐居在此呢?原来,与独眼龙离开葬龙岗之后,史菁菁便四处找地方,让独眼龙隐居在此呢?原来,与独眼龙离开葬龙岗之后,史菁菁便四处找地方,让独眼龙安静养伤。不料遭受五海主宰的围杀,只为了取独眼龙的左眼。五海主宰个个武功不弱,但若依独眼龙的功夫,原是不致如此狼狈,只是独眼龙为取血肉根,一人力战霹雳门众徒,力竭在先,又被九眼如来半天鹰打伤,再受花风云一番刺激,内伤外创都甚为沉重,早已形同废人,一代称霸的独眼龙,竟落得凄惶而逃的地步。
史菁菁一味带着独眼龙逃生,她的功夫虽然不差,但根本不是五海主宰其中任何一人之敌,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精神全失的独眼龙?因此逃到密林之中,便被恨海暗流君拦住。
史菁菁自料已尽了全力,命中注定死于此地,既然是为独眼龙而死,总算对得起独眼龙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欠独眼龙的恩义了。死亡就在眼前,却倒也平静,心中无所憾恨。
不料恨海暗流君却不动手,反倒随手指点东方,道:“往东边逃去,就有出路,快走!”
史菁菁一怔,万不料敌人会放过自己,但也不及多问,便拉着独眼龙再逃。想是恨海之主引开了其他四海之主,一时之间,才无人追来。仓惶奔走了数天,还是被恨海暗流君、心海静流君、仇海怒流君找到,当着另二海主宰之面,恨海暗流君虽略有愧色,也不能表现出来。史菁菁感激他曾经放过自己一条生路,猜想得到他必有苦衷,也并不怪他,与其被他人夺去霹雳眼,史菁菁宁可让恨海之主取得。因此全力与心海静流君、仇海怒流君对抗,让恨海暗流君挖下独眼龙的霹雳眼。
恨海暗流君如何看不出史菁菁之意?取得血淋淋的霹雳眼之后,便扬声道:“走!”
怒流君却道:“灭口!”
言语未毕,史菁菁已被怒流君打中一掌,心口重创,一口血直喷了出来,掌劲约有七八分,只差一点便要震碎了心脉,怒流君乘胜追击,再补一掌,史菁菁知决计避不过去,闭目受死,却乍听暗流君怒喝一声,轰隆巨响,是邻近树木枝干被震碎之声。挟在碎枝飞叶上的余劲,打在身上甚是痛楚,可见发功之人用了十足的功力,接着怒流君叱道:“你做什么!”
恨海暗流君道:“任务完成,为何还要灭口?!”
“我早知你勾结外人,果然不差!”怒流君冷笑道。
恨海暗流君愤愤不平,道:“放过这两人,对尊驾何伤?”
静流君一不言不发,便发掌往史菁菁身上打去,恨海暗流君一急,眼看不及出手相救,另一道气功却震散了静流君这一掌。接着一声尖锐的长啸,史菁菁与独眼龙二人身子已然离地,被似鹰非鹰的怪鸟捉上天际,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变生突然,众人皆是震愕。只听得空中一团光影,笑道:“霹雳眼本是霹雳门之物,白骨灵车苦心夺取,真是盗匪行为,见笑武林!”
话毕,树林周围刀光剑影,走出数十个武林人士,俱是霹雳门弟子,团团围住了三人。
静流君被接一掌,心中老大怀恨,喝道:“盗匪又如何?!”破心法便轰了过去,接着又运发数招,接连几下凌厉之极的招式,招招竟是毫无间隙。光影闪过第一招,来不及聚气反击,便闪不过以后连绵不断的后招,被一掌打破护体金光,以真身全部实力闪避心海静流君的追杀。
仇海怒流君看出此人武功路数,道:“霹雳门要夺眼,叫霹雳门主亲自来取!派一个执法司,配吗?”便也旁发了一掌。
执法司左躲右闪,狼狈不堪,道:“原来五海主宰是倚多为胜的小人!”
静流君反唇相讥道:“对暗中出招之人,倚多为胜正好!咱们小人对小人!”
执法司恼羞成怒,喝道:“好!就看谁小人!众人动手!”
数十人齐声呼喝,便全向怒流君、暗流君攻来,霹雳门高手如云,个个都是身手矫捷,功夫厉害,一时之间,反将暗流君等三人攻得措手不及,只能反攻为守。
恨海暗流君边自冲,心中暗忖:此人既是霹雳门执法司生死转轮盘,那接应他救走史菁菁的怪物,应该就是第四教主九眼如来半天鹰了。霹雳眼在自己手中,霹雳门已无法由二人身上得到霹雳眼,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人灭口?自己并不需要霹雳眼,却因此而害死了史菁菁与独眼龙,内心万分愧疚。突然脑中一昏,急忙抱元守一,真气聚汇。
只见霹雳门众人,以及执法司生死转轮盘,动作都缓慢了下来,怒流君也停止攻势,身形倒跃,退出战圈数步。静流君气凝眉眼,红光在脸上一闪即逝,众人心烦智昏,神智模糊了起来,这正是心海静流君的必杀绝招“心灵术”。恨海暗流君以口诀自持,怒流君也已护住真元,双掌聚气,脸上发出狞笑。
“破!”静流君大喝一声,双掌齐发,轰向功力无法聚汇的众徒,同时,怒流君的“碎脑一招”也击向执法司。
霹雳门众徒在内力涣散之际,如同凡夫,如何抵得过静流君宏大的气功?一时之间,死伤过半,而执法司独力承受怒流君一掌,脑部炸开,身子被炸势弹出数丈,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红红白白的血线。
众徒见执法司死得惨怖,惊吓万分,一刹时无不退后数步,包围三主宰的圈子,竟扩大成了方圆四、五丈之宽。不随着包围圈而后退的,就只有死在圈内的尸体,或是重伤无力逃退之人。
“再来!”怒流君扬声笑道,众人惊呼一声,四下逃窜,怒流君一边发出得意的大笑,一边一掌打死地上无力反击的未死之人,脸部表情显然享受着这种主宰生死的杀戮行为。恨海暗流君看得嫌恶,别转过脸去。
恨海暗流君所料想不到的是,九眼如来半天鹰虽劫走史菁菁与独眼龙二人,却不是接应同为霹雳门的执法司生死转轮盘,而是正好路过,仗义相救。
史菁菁被抓上半空,飞行的逆向气流疾打过来,闭塞住她的呼吸,史菁菁已身受重伤,无法随承受突来的逆向气流,来不及调整气息,心头一空,便晕了过去,醒来时,还被半天鹰抓着,在空中飞行。转头看独眼龙,被半天鹰另一手揽住,才放下了心。
半天鹰缓缓落下地面,史菁菁远远便看见云霄深处,有一巨柱以擎天之势伸向天际,心中有数。但随着飞近柱身,又感奇怪,这里是霹雳门第四教主九眼如来半天鹰地盘,为何不见半个卫士?九眼如来半天鹰俯首一看,“咦”地一声,显然也感不解。
半天鹰落地,不待史菁菁说话,便将她身子置地,一手按在她下颚承浆穴,一手按在她小腹中极穴上。史菁菁伤在胸口,任脉被震伤,此时感到任脉由承浆、天突、鸠尾、巨阙,一直到关元、中极诸穴,被一道暖流缓缓贯通,导正了体内乱撞的焕散之气,史菁菁心腹痛楚渐消,心知他是以自身内力,为她疗伤,如此必耗去他本身的内功。史菁菁虽然感激,却极不愿领受此情,无奈重伤之际,只能任人摆布。
史菁菁突然开口道:“请住手!”
半天鹰一笑,史菁菁原本面如金纸,无法出声,现在已能流畅地说出话,可见无碍了,便收回手,史菁菁正要道谢,半天鹰已长啸一声,冲上天际。
史菁菁满头雾水,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只得先看看独眼龙有无大碍,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禁失声叫道:“不好!”
原来独眼龙伤重未愈,左眼被挖下之后,血流不已,更是使全身真气流失殆尽,已身子发冷,无法再撑持住了。只见独眼龙微微撑开右眼,对她一望,眼神清澈,神智倒清醒了起来;这下史菁菁更是慌乱如麻,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看来独眼龙是不能活了。
一生行走江湖,与独眼龙共渡患难最深的,就是这几天。这数日以来,固然吃尽了苦头,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史菁菁生性坚强,对武林生涯早已有所觉悟,爱子紫霹雳死去后,纵使心如刀割,几次想深哭一场,也都强自忍了住。此刻,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一滴一滴坠了下来,溅在独眼龙污秽的脸上,史菁菁伸手,轻轻为他抹去溅在他脸上的泪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独眼龙嘴唇一动,还是无力开口,眼中却露出温柔的关切之情。史菁菁哑着声轻道:“对不起。”
独眼龙只是望着她,想在死前好好注视她最后一眼。史菁菁更是心碎,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散在地上,有如由白色花瓣上淋淋滑落坠的雨珠。
不知何时,九眼如来半天鹰已再度落下地面,手中握着一片怪异的肉根。史菁菁认出那就是治好过金太极的血肉根,半天鹰扶起独眼龙,把血肉根捏碎,塞入独眼龙口中,再使劲一捏口颊,按住喉根,独眼龙已不由自主吞下了血肉根的碎场。半天鹰再度运功,替独眼龙导气,发觉独眼龙体内空荡,显然内力流失殆尽,如同废人,便传了些功力予他,再顺气通导,把血肉根的效能通往全身。
史菁菁默默看着,知道独眼龙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有救了,只是不知九眼如来半天鹰,为何这样相救自己和独眼龙。这几度的死里逢生,到底是熬了过来。
半天鹰双耳上太阳穴高高鼓起,鼻子内涌出一股白色烟雾,烟雾凝聚不散,越聚越多,夹着一股带有血腥肉气的草药味,是血肉根的味道。白雾渐渐笼罩住独眼龙,又缓缓淡化,史菁菁放眼仔细看,烟雾是一缕一缕被独眼龙吸入,才渐渐显少,直到全被吸入为止。
半天鹰满头大汗,收手而起,道:“独眼龙要再静养一阵子,身子无碍了。”
史菁菁只点了点头,大恩不言谢,但心里已存了必要报答之意,问道:“前辈为我和独眼龙二人,耗损了不少内力。”
半天鹰笑道:“这是小事!倒是最后一株血肉根,进了独眼龙的五脏庙,这通天柱上是空无一物了。”
史菁菁委实过意不去,道:“这……血肉根还要多久才能长成?”
半天鹰道:“从此没了。”
史菁菁讶然,半天鹰笑道:“没了就没了,不必大惊小怪!霹雳门主有先见之明,先撤去了通天柱的兵员,免得耗在这里没事干。”
此语提醒了史菁菁,以第四教主的地位,没半个部下是不可能的。独眼龙、紫霹雳都闯过通天柱,此地一向兵力鼎盛,绝不是如此冷清。
半天鹰心知有状况,霹雳门主风火雷电霹雳公,生性猜忌无情,对自己有所疑忌而下令收回全体门徒,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半天鹰实在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做出过令门主猜忌之事,竟受到这样大的制裁。而半天鹰的不安之念,只一闪而过,又担心起独眼龙来,自己的冤情,可以慢慢向门主陈说,大不了戴罪立功,从头做起,独眼龙却是性命垂危,若不慎死了,可无法重头活起。
半天鹰道:“有人要追杀你们,恐怕独眼龙无法安心养伤,我带你们上通天柱,避个一时吧!”
史菁菁抬起头,看不到通天柱的顶端。若能在柱顶藏身,料仇家无法上得去,确实是最安全的所在,然而,史菁菁却咬了咬唇,果决地说道:“多谢美意,教主已经仗义相助,不必再劳烦了。”
半天鹰道:“你们在武林上,十分危险。”
史菁菁道:“众人所夺,不过是独眼龙的霹雳眼,现在霹雳眼已被夺去,应该是不会有人来寻衅了。”
半天鹰迟疑一番,问道:“在通天柱养伤,有何不便吗?”
史菁菁低叹一声,才道:“我无法……在紫霹雳战死的地方待下去……!”
半天鹰一听,明白了她心结所在,欲要再留,又猛然想起恐怕也是自身难保,无力担保独眼龙与史菁菁不受自己连累,只好为她扶起独眼龙,道:“你们想到何方?我送你们一程。”
“不必了。”
史菁菁接过独眼龙,半扶半抱,带着独眼龙缓缓离开通天柱。半天鹰看着那踉跄的背影,苦笑无言。
史菁菁带着独眼龙,晓行暮宿,漫无目的的,只想找一处栖身之地。她并不愿意去想金太极现在如何,独眼龙用性命取得的血肉根,治好了金太极,只要金太极活下去,就算对得起独眼龙了。她并不想回到金太极身边,因为她觉得自己并不欠金太极什么,但是欠独眼龙的,却是太多太多,她一辈子也无法偿还得完。
就这样,两人终于来到荒芜人迹的东篱山,找到了一间勉强可以栖身的破屋,暂时以此为家,调养独眼龙的伤。但是,独眼龙的神智又变得混沌如初,仍是无所知觉,没有情绪的半死之人。
弯月深自不解,史菁菁为何苦愿在此照顾病人?仅能猜料她是个心地极慈祥的人,什么都可以说得通,便先禀明身份道:“我已找了史姑娘好几天了,我是恨海暗流君的弟子弯月。”
史菁菁道:“我已不管武林事,找我这个废人,若有事相求,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弯月道:“为了主持正义,史姑娘也不肯吗?”
史菁菁淡然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沧桑。
弯月继续问道:“你知道剑藏玄的下落吗?”
史菁菁没有回答。本来她大可以答“不知”,搪塞过去。却终究不愿意说谎,只好以不答代替。
弯月无奈,道:“你知道剑藏玄下落,对不对?”
史菁菁道:“嗯,但是他已退隐了,恕我不能转达他的隐居之地。”
“为了独眼龙,也不肯吗?”弯月道。
史菁菁不解,弯月又道:“我只希望你再为独眼龙,也为武林,做这最后一件事。独眼龙被花风云所伤,才落到这个地步,花风云一向任性而为,品性不端,早应受到制裁,但是他的武功太强,是当世罕见的快剑手,能胜过他的,只有剑藏玄。请剑藏玄出来杀了花风云,只有这一事,也办不到吗?”
史菁菁道:“万一剑藏玄反被花风云所杀呢?”
“不可能的,你也十分清楚,花风云决胜不了剑藏玄。”
史菁菁沉吟不语,心中万分不愿,道:“剑藏玄时常帮助我,我不能再去干扰他了。”
弯月听出史菁菁已存松动之意,连忙道:“你请他为武林除害,并不是报私仇;就算是,也是为了独眼龙。对你自己并无丝毫益处。史姑娘,只要你一句话,武林便少一个祸害,你连这一点都不肯吗?”
史菁菁暗自回忆花风云与独眼龙决战的过程,以花风云的剑术修为,的确不是剑藏玄的对手。但是,要让剑藏玄再染武林风霜,实在于心不忍。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道:“我去见剑藏玄,但请不请得动他,我不能担保。只要他说个‘不’字,我绝不劝说。”
弯月大喜过望,忙道:“如此便够了!”
史菁菁在心中算了算行程,由东篱山到茅山寺,若不耽误的话,约莫大半天就足够了。遂安排好独眼龙,与弯月一同启程。
计议已定,史菁菁与弯月便启程,奔赴茅山寺。
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屋后便绕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已在此埋伏了一阵子。人影窜进屋中,失神的独眼龙呆呆看着屋梁,不去注意那人。那人却迳自往独眼龙走来,俯下身注视着,眼里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像是同情,又像是愤怒,更像是燃烧一般,发出嫉妒般的灼烈。
多日以来,在茅山寺里安居的剑藏玄,白日听山僧颂经,山樵闲话,或是信步而游,虽然是穷山恶水,无一处可入名家法眼,独自遨游的潇洒之感,却别有滋味;往往兴之所致,便在林野间舞剑。剑藏玄剑法冠绝天下,林间松影,映着剑藏玄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身影,使得一柄手中的单锋剑,就如名家大笔,将平凡无奇的荒野,点染成一幅清绝孤高的景致。
这一日里,桑农送来一小坛自酿的桑椹酒,多日不染荤腥的剑藏玄喜出望外,独自离了寺,携酒而游。寻了一处高崖,崖上零落地挂着几株古松,俯望江水一带,白浪珠跃,高危得教人脚底发软,天下陡然破空一声,尖锐的鸢鸣划遍山间,显得凄凉哀绝。剑藏玄不禁豪气干云,仰首大灌了几口薄酒,拔出单锋剑,起招“掠地旋风”,便随手比了出来,眨眼间出手迅敏快捷,内力所至,将地上的五枝松针掠飞而起,随手翻转剑刃,纵身几下飞跃,落地时,剑刃上已整整齐齐地躺着这五根松针。剑藏玄既得意又觉有趣,剑身一抖,将松针抖落了下来,心中暗暗感觉到:自己虽然无心求进步,剑法却在不觉间大有进境,不知是为什么。
也许是专心致意地日日练剑,毫无滞泥,才不知不觉中破越了剑法的阻碍;但是,也有可能只是久未与人过招,剑意松懈,才产生进步的幻觉。这种念头一升起,剑藏玄便心中警觉,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你不是隐居江湖之人吗?为何还计较剑法高不高?拙不拙?剑藏玄啊、剑藏玄,你还是个俗人啊!”
剑藏玄再仰首饮酒,酒薄如水,聊胜于无,三两口便已见底,剑藏玄眺望远山,山岚掩映间,远方一重又一重的山影,越叠越淡,雾气苍茫,剑藏玄空有满腔的感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剑藏玄一笑,想道:这样好的景色,这样痛快的心情,怎么我一个字也形容不出?唉!我就是书读得不多,如果史姑娘在,定能说出我此刻的想法,那可该有多好!
一想到史菁菁,平息数日的心,又一阵震动,恍如被打了一拳般,酸楚难当。剑藏玄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刻也未曾忘记史菁菁。她现在应该是回到金太极身边了吧?想起百棺机密门前一别,她容色憔悴,抑郁不欢,心中不禁一痛,思道:
史姑娘貌若神仙,心若菩萨,谁会让她如此伤心委屈?如果我是金太极,我会让史姑娘不高兴、会违背她的意思吗?……不会的,绝不会如此!
背后陡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剑藏玄一呆,声音轻道:“你原来在这里。”
那声音语致温柔,剑藏玄不及多想,转回身一看,果然就是史菁菁。
“史姑娘……”剑藏玄才说了半句,便说不出话来。史菁菁一笑,道:
“我到山下的寺里找不到你,小师父说你出去了,我找了好一会儿啦!”
“啊……是。”
史菁菁又问道:“你隐居以来,过得好不好?”
剑藏玄虽有千言万语,却只道:“很好。史姑娘呢?”
“我也很好。”史菁菁淡淡说道。
两人就此静默,剑藏玄心知史菁菁不会无故来找自已,遂先开口道:“史姑娘,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请直说不妨。反正我在山里也闷得慌了。”
史菁菁又叹了一声,道:“很对不住,一来探望你,就是求你做事……”
“史姑娘说哪里话来!”
剑藏玄急忙道:“在下会量力而为,请史姑娘直说不妨。”
“嗯。我想你去杀望云楼的玉菩心花风云。他是一个出名的顽桀之徒,不过,你不去也可以……”
一听见“望云楼”三字,剑藏玄脸色不由得一变,随即平缓,道:“我会去的。”
“可是……这事你可以不要管,你已隐居,我不应该让你再涉风尘。”史菁菁愧意难当,还要开口,剑藏玄已笑道:
“不必说了。铲奸除恶,本所当为,告辞!”
言毕,抱剑对史菁菁一揖,便大步离去。史菁菁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矛盾,不知这样让剑藏玄再涉红尘,对还是不对。弯月缓缓走了过来,仍回头看着剑藏玄离去的方向,一阵惆怅,对史菁菁一笑,笑容中含着几分凄楚,道:“史姑娘,你是个幸福的女人。”
史菁菁一怔,苦笑了一下,并不加以反驳,默然步回东篱山。
史菁菁赶回东篱山,一路之上,飞奔之中,脑子里反覆想着:幸福?到底什么是幸福呢?自己这一生,又是为什么而来?父亲史艳文的一生,忠于朝廷,却几度被贬谪;为江湖正义奔波,却不知所终,人生到底怎样才算值得?
东篱山的破茅屋内,空无一人。
史菁菁呆立片刻,冲出茅屋,前前后后的荒郊都找了几遍,却仍不见独眼龙的身影。史菁菁心急如焚,会不会是独眼龙精神复元,自己离去了?也许他走前会留下只字片语……再奔回茅屋里,这才注意到竹床上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降龙埋葬玉波池”七个字,令史菁菁身子一软,最后的希望也被打碎,有人带走了独眼龙,敌友不明,而自己如何去查明敌友?史菁菁软软地跪坐在竹床边,眼前茫然一片,仰头看着寂然的天,突然感到自己如此地微渺,如此地无能为力。
无力地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她缓缓离开了东篱山。唯一能做的,就是找独眼龙,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史菁菁没有目标,也没有希望,这片含意不明的金叶子,是唯一的线索。金叶的文字深深印在心中,却不敢多想:“降龙埋葬玉波池”……如果找到的,是独眼龙的一方荒坟呢?自己又该何以自处?史菁菁的心中,只有绝望,和微弱得有如风中之烛的希望。
走了数天,不觉来到齐眉山,只听远方梵钟平和,悠悠地传荡着,使心情平静了下来,史菁菁朝钟声走去,停步在小小的庵寺前,举头望着黑色的门匾:“断情庵”。
史菁菁顿时感到一种极度的累,自己已经无法再找下去了,红尘的一切,独眼龙、金太极、紫霹雳……都不要了,什么都……
史菁菁在断情庵内剃度,一头乌发落尽,心中的沉重也略为减轻,史菁菁闭着双眼,一边让师父在额上烧戒疤,双手持着念珠,默默颂念经文,就此皈依三宝,法名“化丑”。
剑藏玄受了史菁菁委托,便加快脚步,赶往望云楼。对于望云楼内住着不知来历的年轻人──花风云──,剑藏玄竟略感不是滋味。旋即转念道:“她与我,夫妻情份早已了断,我何必计较她怎样生活?”明知如此,总是无法摆开心里微微浮出的怒意。
一路赶到望云楼外,竟是朱门深院,剑藏玄还以为找错了地方,仰首而望,金碧辉煌的匾额上题的,果然是“望云楼”三字,剑藏玄不禁冷笑了起来,原来她生活得很好,这么多年来,总是担心着她受苦,看来是白担心了。难怪自己留诗希望她回头,二十年来,她根本不屑一顾。剑藏玄暗暗庆幸当初没有主动来找她,和她重续结发,免除了被耻笑的可能。
一道蓝色身影闪入,挡在剑藏玄面前。身子尚未落地,便一道寒光激射而出,剑藏玄闪之不及,脸上被划了道口子,急急挥起剑鞘,格开连番攻势,也趁机看清了突袭者的模样。少年看似锦衣玉琢的纨绔子弟,身手却毫不含糊,杀招凌厉迅速,逼得间不容暇,剑藏玄一直不拔剑出鞘,以剑鞘一一架开少年的攻击。几个回合出招拆招,剑藏玄的剑柄点中少年的手腕,内力到处,少年手一麻,剑差点落地,急忙跃后数步,剑藏玄也往后退了半步。
“阁下杀意凌人,有任何理由置我于死吗?”剑藏玄问。
“在望云楼外徘徊,就该死。”花风云剑眉一挑,冷笑道。
剑藏玄嘿然一笑:“望云楼?望云楼是什么贵地?走近一步就该死?”
“废话少说!你身手不差,是对手,报上名来!”花风云道。
剑藏玄已有几分了然,仍抱剑不发,道:“你就是玉菩心──花风云?”
“如何?”花风云傲然问。
剑藏玄默默不语,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问,对他的身份再多知道一点,还是要杀他,心里却总像有什么疙瘩一般。欧阳琳竟会和这种轻浮无行的少年生活在一起,更令他皱眉。
花风云已报上名字,剑藏玄却迟迟不肯通名,已令花风云决意非杀他不可,突然又见他脸上,现出一种不屑的,更加令花风云气愤填胸,叱道:“不敢留下姓名,就出手吧!愁云,上乐!”
“住手!”欧阳琳的娇斥,打断了愁云的杀人琴声。身行如电,话声方落,已由内窜至二人之间,“你们不可以决斗。”
“决斗?”花风云脑中一转,便森然一笑,“喔,他就是剑藏玄,楼主要我杀之人吗?”
剑藏玄沉声道:
“在下亦受人所托杀你,出剑吧!”
“好!”花风云剑尖指向前,就要出招,欧阳琳严厉地喝道:
“不准动手!要相杀,就先杀我吧!”
“楼主……”花风云极度不满。
剑藏玄仍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冷眼观视着一切。
“这场决斗取消,花风云,你入内吧。”
“算你命大!”花风云显然气得语调颤抖,脸上铁青,却还是顺着母亲之意,收剑回鞘。剑藏玄却开了口:
“拔剑吧!杀了我,你才有生存的机会。”
花风云嘴角浮出一抹愤怒的笑意,望着剑藏玄,昂然以待。欧阳琳一怔,脸色随即变得惨白:“你……”
“受人之托。”剑藏玄缓缓拔剑出鞘。
“在你动手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欧阳琳颤声道,“你……我问你,小天星呢?”
“送人了。”
“那是……那是我们……”欧阳琳强自压抑着愤怒,道,“是不是为了史菁菁?”
剑藏玄不答,欧阳琳又道:
“当初,你可知……可知你走后,发生的变化吗?”欧阳琳望着剑藏玄,又望了花风云一眼,眼神温柔凄凉,却说不出口。
“你我已恩断义绝,何必再说这些?”
欧阳琳一听,眼前一阵昏黑,险些心肺碎裂,刹时几欲掉下泪来,强自忍住,声音微哽:“好!剑藏玄!你说得好!你负我二十年,今日见面,就是说这样冷漠无情的话吗?难道你对我的恨尚未消除?你……当初我的兄长误会你,但是我的兄长已经死了,你还不能有的认为他,你不是心胸宽大的男子汉吗?你还对他的误会念念不忘,你……”
剑藏玄并不辩解,对当初欧阳麟误会自己,与自己决斗的事,其实根本就没有恨过,更无所谓的化解,对整个欧阳世家,可以说已毫不关心,没有任何感觉了。剑藏玄只是漠然道:
“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
“那你为何非杀花风云不可?”
“我说过,受人之托。”
“只为了史菁菁一句话?你……你为了史菁菁,连自己……连自己……”话到嘴边,欧阳琳陡然感到剑藏玄不够资格与花风云相认,改口道,“……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言毕,伤心难当,泪水已滑下双颊。
花风云已忍耐到极限,道:“楼主,让我杀了这个家伙!”
“不行!”欧阳琳仍严词道。
“你不是说了?他是我们的仇家!为何不能杀他,让父亲光明正大地出来,与我们母子相认!”
剑藏玄一呆,花风云是欧阳琳的儿子,那……剑藏玄的脸色,也一下子“唰”地变白。花风云的眉眼如画,确实像欧阳琳,但一时也看不出是否是自己的骨肉。
剑藏玄目不转睛,盯着花风云半晌,才道:
“楼主叫你与我决斗?”
“无错!”
“为什么?”
欧阳琳深吸了一口气,道:
“好,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了。花风云,你看清楚,这个人,就是你狠心的父亲!”
花风云一呆,倒退了几步,看看剑藏玄,又看看欧阳琳,困惑地问:“是他……?”欧阳琳点了点头,花风云更加不能接受,凝望着剑藏玄,突然眼中闪出有如被背叛的怒火及痛苦,对着欧阳琳叫道: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花风云发足便奔,长啸着,疾奔出了竹林之外,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在窸窣的竹叶摇曳交错中,还回荡着一声声微弱的“为什么……为什么……”越来越低微,终于听不见了。
默然伫立许久的二人,剑藏玄缓缓抬起头来,直视欧阳琳,冷漠的声音中,隐约出现了怒意:
“为什么要我们父子相残?”
“为了报仇!”欧阳琳道,声调已渐渐恢复了平静,“灭欧阳世家的凶手,是白骨灵手,为了取信于他,一定要你们之中一人的双手,操纵生死之手。”
“你还是只想着报仇,我对你太失望了。”剑藏玄心寒地说。
“父兄之仇,我不能不报!”
“是吗?如此就要牺牲我们父子吗?你……你实在太狠毒了!虎毒犹不食子,你比豺狼还要狠毒!”
剑藏玄怒气冲天,拂袖而去,厌恶地再也不看望云楼一眼。
欧阳琳紧紧咬着唇,看着他离去。衣领掩藏的颈子上,刀痕鲜明地痛着。然而欧阳琳的眼中,却露出自信与勇气的光辉。
素还真的话语犹在耳际:不必让他们父子决斗,也能报仇……
欧阳琳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白骨灵车,你完了!”
花风云一路疾奔,气愤难平,他感到越来越不了解母亲的作风,更不敢相信,母亲竟要自己与父亲决斗!这种作法,令他心寒,也令他困惑。自己自从出生以来,便和母亲相依为命,寂寞孤单的一生之中,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别的亲人,他相信世上所有的人之中,只有母亲一个人是真心地对自己好。
然而,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父亲,对于被剥夺了拥有父亲的权利,他已原谅了欧阳琳;然而,在被骗的情况下,和生父决斗,这实在太残忍了。
剑藏玄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那个人,就是亲生父亲吗?看自己的时候,那种一再出来的不屑,和冷漠的眼神,都教花风云无法忍受。她突然觉得痛恨,自己有这样的父母,还不如没有!亲情和一切,都是假的!
花风云陡然停下脚步。
杀意!
穿着黑衣,背着剑的背影,默默立在眼前。花风云不由得一凛。在武林中,所谓的高手分很多种,杀意猛烈的往往是万夫不敌的勇士;杀意的往往是以夺人性命为业的杀手;杀意稳定的必定是武学的名门正派;而真正一流的高手,杀意能现能隐,能刚能柔。一流的高手能隐藏自身的杀意,直到敌人接近攻击范围,才以杀意震慑对方。而花风云已离此人只有四、五步之遥,才察觉出这股冷冽的杀意。
花风云全神戒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仔细地观察他的破绽之处,因为这将是毕生的敌手。然而,男人只是站在灰暗的天地之间,便散发出一股无言的萧条,花风云手心沁出冷汗,这个人,全身竟毫无破绽!
冷风吹动了男人的衣襟,拂乱了他原本就微乱的发丝,仍是一语不发。花风云被这股强大的气势逼得心慌意乱,竭力镇定,却无法产生定力。当高手过招,先自乱阵脚者,绝对不会是胜利的一方。
花风云想通:逃!除了逃之外,只有死!自己在过招之前,就已注定败阵了。
男人像读出了花风云的想法,花风云念头一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便冷漠地传了出来:“注意来。”
“啊!”花风云一惊,倒退一步,迅速拔剑出鞘,横剑在身前,护住周身。
男人缓缓转过身,长发遮蔽了他的右眼,另外半边苍白的脸上,左眼有如一泓冰冷、深邃的深泉,散发出一股无边的寒意,却并不是肃杀之气,而是,在那年轻的脸孔下,有着仿佛历尽沧桑一般,洞烛世情的冷漠。
“你……你到底是谁?”花风云问。
“当今的武林,无人可以看清冷剑白狐的冷剑,是如何出鞘入鞘,连你也不例外。”
“夸口!”花风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剑,银光一闪,颈子一凉,冷剑白狐已背转身去,剑像是根本未曾动过一般。
花风云的颈子,突然喷出一股血瀑,倒了下去。花风云的眼中,还残留着警觉与丝微的恐惧,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已断气。
冷剑白狐以花风云的剑,砍断他的双手,又削了一副花风云的衣裳,包起操纵生死之手,默默离开了。
花风云残缺的尸体,就这样倒在荒野的血泊中。
然而,花风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仍然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中。杀人者与被杀者双方,都不知道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血亲纠缠,因为这将是武林的一大秘密。
背后控制着这一切的那双手,有如上帝般,玩弄、利用着众人的命运。
冷剑白狐仍记得当年灭门血案的所有过程,他知道如今的霹雳门,已不是往昔的霹雳门。接天道所创立的基业,如今的风火雷电霹雳公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他更知道,如今坐在那张宝座上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初灭门的钌手。
然而他学成武功,仍旧回到了霹雳门,接掌第三教主的位置,并不是为了怀念过去的生活才回来的,他在等待。
他要等待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重了。
召集,他往通天柱而去,空无一物的通天柱,曾经是霹雳门的一个重镇,现在却只有第四教主九眼如来半天鹰而已。在霹雳门之中,如果有冷剑白狐还看得上眼的人,那只有九眼如来算是个汉子。
但是,冷剑白狐并不是去拜访他的。
冷剑白狐立在通天柱下,等着九眼如来。
掠地的气流扬起一阵阵尘沙,九眼如来落在冷剑白狐的眼前:
“参见第三教主!”
“我是来杀你的,注意来。”
九眼如来讶然退后,道:“慢着!”
冷剑白狐收敛杀气,背对着九眼如来,静静等他说话。
“为什么要杀我?”
“组织的命令。”
“总有一个理由!”
“你的第五与第六只眼,是丝毫能察之眼。”
“因此就要杀我吗?”九眼如来寒心地问,“五宝的传言,早已传遍江湖,但我平生未负组织,为何要牺牲我?想不到组织如此无情!”
“这就是霹雳门的特质,你出招吧。”冷剑白狐的声音之中,听不出他的情绪。
“好!冷剑白狐,能与你一分上下,是我的幸运!”九眼如来半天鹰全身真气汇聚,准备放手一搏了。以气功掌力为胜的九眼如来,全身有如渊停岳峙,散发出雄浑紧密的气势,冷剑白狐的气魄似乎被压制住,一点都散发不出来。
冷剑白狐只是维持着淡漠的样子,平静地转过身来:
“用你的丝毫能察之眼,看清我的冷剑吧。”
九眼如来大喝一声,掌气绵绵攻向冷剑白狐,冷剑白狐有如银白色的狐狸般闪躲迅捷,连闪三招之后,纵身飞越,锐利的银光如雷电一闪,光芒乍隐,冷剑白狐落地,冷漠的左眼,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九眼如来半天鹰倒了下来,眼睛都还睁着,却完全没有看清自己如何中剑。
花风云和剑藏玄分别离开望云楼没多久,弯月便回返望云楼,随同欧阳琳赶往恨海,找寻霹雳眼。恨海暗流君死前交待弯月的锦囊之中,记载了霹雳眼的下落。
白骨灵车非要得到霹雳眼不可的原因,欧阳琳并不清楚,江湖传言,霹雳眼是稀世奇珍,不但能视破一切奇门遁甲,能视黑夜如白昼,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功能,是当年掌握天下的接天道毕生心血结晶。
但这绝非白骨灵车苦心夺取霹雳眼的目的。白骨灵车妄想称霸江湖,值得他争取的东西,必然和权力有关。欧阳琳知道,兄长将霹雳眼藏起来,交待自己和弯月找出来,就是为了当成与白骨灵车对抗的筹码。
两人在中途,便听到了一项最新的江湖传言:清香白莲素还真,挑战白骨灵车,将在七天之后,通天柱上,宣布白骨灵车的七大秘密,其中第一项就是:白骨灵车内的人物,真实的身份。
欧阳琳与弯月俱是震惊,这项消息已将武林掀起一阵风暴,不管是武馆、帮派,甚至镖局官府,只要是有武林人出没之地,便有人在说这项消息。
欧阳琳相信清香白莲素还真,绝对有这份能力与白骨灵车正面挑战,但是这项传言的真假,却不敢骤信。
欧阳琳遂绕了点路,来到此地一带的龙头“朱鹭帮”,求见门主。朱鹭帮在早期曾是欧阳世家麾下,世家灭后,仍臣服于世家。当初灭掉欧阳世家的凶手也许想不到:武林中仍暗中臣服世家的帮派,多不胜数,只要世家的领导者带头一呼,便能掌握一大片的天下。
朱鹭帮的帮主朱羽,在大堂拜见欧阳琳之后,听她说明来意,便道:
“确有此事,属下也是昨日才听见的。”
“不是谣传吧?”
“应该不会,”朱羽皱着眉头,道:
“清香白莲素还真,一百八十年前以一招玄子神功,震惊天下,世人至今不忘,有谁敢胡乱放出这样的风声?再说,如果有人冒着清香白莲的名号,挑战白骨灵车,不是找死吗?”
“朱门主认为,清香白莲就是一百八十年前的清香白莲?”
“这个……说来是匪夷所思,但是,以传说中一掌击碎接天峰的神威,活到如今,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是为了重振往昔威名吧?”
“不可能。一百八十年前,素还真惊鸿一现,就安定了天下近百年,他翩然消失,不求权势,绝非汲汲于名位的俗人。”欧阳琳道。
“但是,天下高手,以白骨灵车居首,属下自出道参来,没听过比白骨灵车更神秘更厉害的角色,如果这个自称清香白莲的人,有本事打败白骨灵车,还需要冒素还真的名头吗?依属下之见嘛,清香白莲的传说,十成被夸大了,也许他不见得那么厉害,白骨灵车才算当今第一高手,就算真正是一百八十年前的清香白莲出面,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欧阳琳回想起素还真的丰采器度,不禁悠然一笑,道:“你错了,白骨灵车须不但不是他的对手,连对手的资格也算不上。”
朱羽不禁大笑:“哈哈哈……大小姐说诱敌了,第一高手白骨灵车,不够资格当素还真的对手,那普天之下,还有谁够资格?属下看过的人不算少了,白骨灵车的武学造诣,不是苦练便能达到,还要慧根与机缘,非凡人所能及。若清香白莲比他还高强,岂不是白莲一出,天下臣服?”
欧阳琳微笑,不加置辩,又问道:“那消息,你听谁说的?”
“不瞒大小姐,道上沸沸扬扬,早不知是谁先传出的了。”
欧阳琳“嗯”地一声,不多置一词,便离开了朱鹭帮。
两人继续前往恨海,弯月问道:“楼主,清香白莲素还真扬言公开白骨灵车的真实身份,他的真实身份,难道一直无人知晓吗?”
欧阳琳点点头,道:“不错。我与他相识二十年,对于他的出身来历,也是毫无头绪。”
弯月不禁想起,师父生前也对白骨灵车畏惮万分。素还真对她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不管素还真是何等人物,只要能打倒白骨灵车,为师父报仇,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因此,她格外期待素还真出面。
两人来到恨海,恨海是一片黑暗海域中的孤岛,与另外四海包围的四座岛屿遥遥相望,这里的海域极深,海面颜色阴暗,因此有“暗流”之名。
欧阳琳与弯月,将恨海四周围找遍,就花去了整整一天的时光,却不见霹雳眼的踪迹。欧阳琳极有耐性,将找过的地方,再重新以地毯式的搜索重找一遍,还是毫无所获,两人都深感奇怪。
“会不会是……白骨灵车抢先一步?”弯月担心地问。
欧阳琳心里也隐隐不安,道:
“应该不会吧?也许你师父为了安全起见,妥善藏起来了。”
“那还要再找下去吗?”
“这样找,不是办法。”欧阳琳也感困倦,道,“我也不能长期离开望云楼,以免白骨灵车发觉,先回去,我们日后再慢慢找。”
“是。”
弯月与欧阳琳一离开,海岩后面,一个须发斑白的男人,慢慢走了出来。
他已在此,观察了二女小半天时光了,两人竟一直没有察觉出来,可见在武学修为上,已臻超级高手的境界。
此人便是当年,霹雳神龙接天道的至友管千岳。二十年来,他温和的眼神依旧,只是多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
管千岳喃喃道:“不知道霹雳眼的性质,是无法找到它的。”
微见苍老的步伐,不疾不徐地顺着地脉而行,到了某处,一掌打下,将坚硬的岩地打碎,轰出一个深穴,石屑飞散之后,深****,隐隐传
发出深蓝如夜的光辉。管千岳取出霹雳眼,凝视片刻,往事历历,有如在霹雳眼的光茫中流转而过。
往者已矣,来者难追。管千岳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
“接天道,请你赦免我。”
管千岳的人影,消失在一片晚霞中。